安紐特卡出了屋子,撒腿就跑。她迷了路,在林子裏轉悠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好不容易到了林邊空地,後來上了大路。上帝保佑,她碰到了文書葉戈爾·丹尼雷奇——如今他已去世,願他升天堂!——他拿著魚竿正要去釣魚。安紐特卡把事情從頭到尾對他說了一遍。他趕緊往回走——這時刻哪兒還顧得上去釣魚?回到村裏,他召集了一幫農民,趕到守林人家裏。
他們到了那裏,看到那幾個殺人犯全醉倒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那婆娘也醉倒了。首先搜他們的身,把錢弄了回來。他們朝炕上一看,哎喲——求上帝寬恕我們吧!守林人的女兒還睡在笤帚上,蓋著羊皮襖,可是滿頭鮮血淋淋,是讓斧子給砍的。把三男一女都弄醒,反綁了他們的手,押到鄉裏去了。那婆娘便哭天喊地起來,守林人隻顧晃腦袋,央求說:
“再給點酒喝,鄉親們,讓我醒醒酒!我頭痛死了!”
後來按程序在城裏開庭審判,根據法律他們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這件不幸的事,老爺,就發生在小山溝後麵那片樹林裏。這會兒林子已經看不大清楚,紅太陽落到樹林後頭去了。我隻顧跟您講話,連這些馬都站住了,好像它們也在聽哩。嗨,寶貝,我的好馬!跑得再歡一點,坐車的是位好老爺,會賞給茶錢的!嗨,寶貝,我的好馬!
一八八七年五月四日
寫字台
一位鐵路局局長一直都想在寫字台旁邊坐下,這是他二十年來的夢想①,兩天前終於下定決心。這個想法醞釀了半生,如同烈火一樣燃燒著,弄得他躍躍欲試,常常沒有片刻安寧,在他頭腦裏經常浮現,逐漸熔鑄成一種固定的形式,完整,慢慢變得成熟起來,終於發展成了偉大計劃。……
他靠著桌子坐下了,手裏握著鋼筆,於是……踏上了著作家荊棘叢生的道路。
這天早晨格外顯得安靜,晴朗。……他的房間裏溫暖而舒適。……桌子上放著一大杯茶,微微冒出熱氣。……沒有人來敲門,也沒有人來吵嚷,更沒有人來纏住他聊天。……隻有這樣的環境才能寫出好的文章!拿起筆來,痛痛快快地寫著!
局長無須思考很久就可以給這篇文章開好頭。……這篇文章該怎樣開頭,怎樣結尾,早已在他的頭腦裏統統想好:盡可能寫吧,把腦子裏的東西都寫到紙上去。
他皺起眉頭,抿起嘴唇,往肺裏吸進一口氣去,寫上題目:《略談保護報刊》。局長喜愛報刊。他把他的整個靈魂,整個心靈,全部思想都獻給報刊了。寫出他為報刊辯護的話,把這些話大聲說出來使大家都聽見,這是他二十年來最珍愛的渴望!
他得力於報刊的地方非常多:他智力的發展,他在舞弊方麵的新發明,他的地位,……多得很!他應該感激它。……再者,他一心想做著作家,哪怕做一天也好。……作者雖然常常挨罵,不過仍然為人所尊敬。……特別是受女人尊敬。
……嗯。……
局長寫完題目,吐出一口氣,一刹那間寫下十四行。他寫得又好又流暢。……開頭,他一般地談談出版物,寫了半張紙,然後開始講到出版自由。……他要求這種自由。……抗議啦,曆史資料啦,引證啦,格言啦,譴責啦,譏刺啦,紛紛從他那管犀利的鋼筆底下撒下來。
“我們是自由主義者,”他寫道。“您自管嘲笑這個專用名詞吧!您自管齜著牙笑吧!可是我們現在和將來都會為這個稱號自豪,直到……”
“報紙送來了!”聽差報告道。
十點鍾,局長照例看報。這天他也沒改變這個習慣。他丟下所寫的東西,站起來,伸個懶腰,在躺椅上躺下,拿起報紙來。他把《新時報》②拿在手裏,輕蔑地冷冷一笑,隨意瀏覽一下社論,沒有看完就丟開了。
“你這個傑米德隆娜美人兒,”他嘟噥道,“我要給你點厲害看看!”
局長把《新時報》丟在圈椅上,然後拿起《呼聲報》③來。
他那對小眼睛閃著好感,臉上泛起紅暈。他喜愛《呼聲報》,以前他自己就常為那家報紙寫東西。他讀一遍社論和零星的消息。……他把小品文瀏覽一下……他越看下去,他那對小眼睛就變得越油亮。他把《報刊摘要》欄看了一遍。……他翻到第三版上。
“對,對。是這樣。……關於這一點我也提到了。……說得對,完全正確!嗯。不過,這一段寫的是什麼?”
局長眯縫著眼睛。……
“某某鐵路局,”他開始讀道,“前些天著手擬定了一個非常怪的計劃。……該計劃為局長本人草擬的,此人以前做過……”
局長讀完《呼聲報》後大約過了半個鍾頭,臉漲得通紅,額頭冒著汗,渾身都在顫抖,在寫字台旁邊坐下來,開始寫起。他在寫一份《通知全線的命令》。……命令中通知職工不要訂閱“某些”報紙和雜誌。……憤怒的局長旁邊還放著些碎紙片。
就在半個鍾頭以前,那些碎紙片上還寫著《略談保護報刊》。……
Sic transit gloria mundi!④
注釋:①指“專門從事於著作”。②在彼得堡印行的一種反動的報紙。——俄文本編者注。③在彼得堡印行的一種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報紙。——俄文本編者注。④拉丁語:人世的榮譽就此過去了!
代表
“噓!……我們去門房談,這裏不方便……他會聽見的……”
他們進了門房。為了不讓看門人馬卡爾偷聽告密,他們趕緊打發他去地方金庫。馬卡爾拿起收發簿,戴上帽子,但他沒有去地方金庫,而是躲在樓梯底下:他知道他們要造反……頭一個發言的是卡沙洛托夫,之後是傑茲傑莫諾夫,之後是茲拉奇科夫……危險的激情一發而不可收,一張張紅臉膛開始抽搐,人們捶胸頓足……
“我們生活在十九世紀下半葉,而不是鬼知道什麼年代,更不是洪荒時代!”卡沙洛托夫說,“這些大腹便便的家夥過去為所欲為,現在不許這麼幹了!我們已經受夠了!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候,他們可以……”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傑茲傑莫諾夫接著慷慨陳辭,內容大致相同。茲拉奇科夫甚至破口大罵……人人都在呐喊!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有人極度明智。這位有識之士做出一臉優慮,用一塊擤滿鼻涕的手帕擦著臉說:
“哎,值得這樣嗎?唉……嗯,好吧,就算這些話都有道理,不過何苦呢?你們用什麼尺度衡量人,別人也用同樣的尺度衡量你們:一旦你們當了上司,別人同樣會造你們的反!請相信我的話!你們隻會害了自己……”
但是大家不聽他的,不讓他把話說完,就把他擠到房門口。看到理智不占上風,有識之士也失去了理智,自己也激動起來了。
“是時候了,現在該讓他明白,我們也是人,跟他一樣!”傑茲傑莫諾夫說,“我們,我要再說一遍,不是奴才,不是賤民!更不是古羅馬的角鬥士!我們不許有人嘲弄我們!他對我們總是你呀你的;給他行禮,他不還禮;向他報告事情,他卻扭過臉去;他還罵人……如今對聽差也不興你你你的了,何況對我們這些有身份的人!這些話都該對他說!”
“前幾天他衝我而來,問我:‘你那張嘴臉怎麼啦?去找馬卡爾,叫他拿墩布給你擦擦幹淨!’好個玩笑!還有一回……”
“有一回我和妻子一道走,”茲拉奇科夫搶過來說,“碰巧遇到了他。‘哎,你這厚嘴唇’,他說,‘怎麼老跟窯姐兒鬼混!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告訴他,這是我妻子,大人……他沒有道歉,隻是吧咯一下嘴唇!我妻子受到這種侮辱大哭大鬧了三天。她不是窯姐兒,正相反……你們都知道……”
“總而言之,先生們,再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要麼我們,要麼他,要我們和他共事是絕對不行的!要麼他走,要麼我們走!寧願丟官賦閑,不可人格掃地!現在是十九世紀。誰都有自尊心!即便我是小人物,可我畢竟不是抽象的人,我有自己的性格。我不容許!就這麼對他說!讓我們當中去一個人告訴他:照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代表我們大家!去吧!誰去?就這麼照直說!不用害怕,不會出事的!誰去?呸……見鬼……我嗓子都喊啞了……”
他們開始推選代表。經過長時間的爭論爭吵,他們一致公認,最聰明,最有口才,最有膽量的當推傑茲傑莫諾夫。他在圖書館裏掛了名,他寫得一手好字,他結識不少有教養的太太小姐們——可見他頭腦聰明:他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至於膽量,更不必提。大家知道,有一次他竟敢要求警察分局長向他賠禮道歉,因為對方在俱樂部裏把他當成“仆人”看待。對這一要求警察分局長還沒來得及皺起眉頭,有關傑茲傑莫諾夫膽量過人的消息便傳遍四麵八方,而且大快人心……
“去吧,謝尼亞!別怕!就這麼對他說!你什麼也得不著,就這麼說!你看錯人了,大人,就這麼說!你胡作非為!你找別人當你的奴才去吧!我們不比別人笨,大人,我們會把那些自命不凡的家夥攆走!用不著含糊其詞!就這麼說……走吧,謝尼亞……朋友……隻是你要把頭發梳一梳……就這麼說……”
“我脾氣急躁,先生們……恐怕會說過了頭。還是茲拉奇科夫去好!”
“不,謝尼亞,你去好……茲拉奇科夫對付綿羊還行,而且還得喝醉了酒……他是糊塗蟲,你呢,畢竟……去吧,親愛的。”
傑茲傑莫諾夫梳好頭發,拉平坎肩,衝著拳頭咳一聲,就走了……
大家屏住呼吸。進了辦公室之後,傑茲傑莫諾夫站在門口,手哆嗦著摸摸嘴唇:哦,該怎麼開頭呢?當他看到上司禿頂上那顆熟悉的黑痣時,他感到心口一陣冰涼,心髒像被帶子勒緊了……背上掠過一股寒氣……其實,這不算糟糕,由於不習慣誰都會這樣的,就是不該膽怯……鼓起勇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