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戀人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十七歲,她十五歲。
那是在夢裏。不,不是相遇而是從後麵趕上她的。
那是密蘇裏的一個小村莊,我是沒有去過的,除了做夢之外。
我走過一座木橋,橋上到處可見一捆一捆的幹草,雜亂地堆放著。她在橋上,就在我前麵四、五步遠;一瞬間,我和她又都不在這橋上了。
這橋是村莊的唯一出口,轉眼間村莊又出現在身後。
村上的最後一個房子是個鐵匠鋪,鐵錘輕輕敲打得叮當響……總是那麼遙遠,然而總帶有一絲愁苦,究竟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繞過我的肩頭傳到我耳朵裏。
在我們前麵是曲折的小路,路的一邊是樹林,另一邊是籬牆。
籬牆周圍長滿了黑莓藤和榛子叢林;最上麵的一根欄杆上有一隻藍知更鳥停著;在同一欄杆上還有一隻黑鬆鼠,尾巴翹得老高,轉眼間向藍知更鳥跑去了。
籬牆外麵莊稼茂盛,遠處有一個農人沒有穿外衣,戴著草帽,在達到腰身的莊稼地裏前進。
此外沒有其它生命的象征,寂靜無聲;到處靜得像過安息日一樣。
我記得這一切,也記得那個女孩,她走路的樣子,她一身穿著。
剛開始,我在她後麵五、六步遠,刹那間我就到了她身旁……我既沒有動腳也沒有滑行,就這樣到了她身旁;移動是不考慮空間的。
我注意到了,但卻不驚奇;看來這是一種自然的過程。
我在她身旁。我摟著她的腰,把她拉近一些,因為我愛她;我雖然不認識她,但覺得我的行為是自然而正當的。
她不吃驚,不為難,更沒有生氣,而是摟著我的腰,抬頭望著我,臉上露出高興的歡迎表情。
我彎身去吻她,她接受了我的吻,好象都很自然,其中自有歡樂。
我對她有情,她對我有意,這事就這麼簡單,但是其性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不是兄妹之情更親密,更可愛,更虔誠;然而不是戀人之間的那種愛,因為這裏麵沒有愛情的火焰;比兩者更加純潔,更加微妙。
這種奇怪而美好的夢戀,我們都常有體會,並且作為我們童年之愛的一個特點記在心中。
我們倆一起往前漫步,過了橋,到了小路上,邊走邊說,像老朋友一樣。
她叫我喬茲,我覺得很自然,盡管我的名字不是喬茲。我叫她艾麗斯,她也沒有改正我,盡管她的名字顯然也不叫艾麗斯。一切都顯得自自然然,合乎情理。
有一次我說,“多可愛的小手啊!”
她不聲不響、行為很大方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讓我認真看。
我認真看過後,又說她的手長得小,纖細好看,皮膚像緞子,然後吻了手一下;她把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什麼也沒有說,在我吻過的地方吻了一下。
我們大約走了半裏路,拐了一個大彎,來到了一座木屋前。我們走進木屋,發出桌子已經擺好,桌上的東西直冒熱氣……沒有剝的玉米棒子,棉豆,一隻烤雞,還有別的常見的東西……爐子旁邊有一把藤條椅子,一隻貓在椅子上睡得很香。
但不見一個人影,空空的,靜悄悄的。
她說她要到隔壁房裏去看看,讓我等她。
我於是坐下,她穿過房門,房門的碰鎖“哢嚓”一聲,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我等著,等著,不由站起來,跟上去,因為我不能再不看見她。
我穿過房門,發現自己到了奇怪的墓地,一個墳墓城,遠遠近近,到處是數不盡的墳墓,映著夕陽的餘暉。
我一轉身,木屋消失不見了。我到處跑,一直跑到墳墓間的小道,嘴裏喊著艾麗斯。
夜晚頓時結束,我找不到路了。
我醒來,錯過了這時光,感到很痛心;我是在費城,睡在床上,這時我不是十七歲而是十九歲。
十年之後,我在另一個夢裏找到了她。我還是十七歲,她依然是十五歲。
那是在密西西比州的木蘭林中,離納齊茲大約幾英裏;木蘭花盛開,白茫茫一片,空氣中洋溢著濃鬱的芳香;地勢很高,從樹林中空隙望去,隻見遠處有一段光滑的河灘。
我正坐在草地上出神,一隻胳膊抱住我的脖子,原來是艾麗斯。
她坐在我旁邊,望著我。
我感到由衷的幸福和說不出的感激,但是不覺得驚奇,也不覺得時光的流逝。
十年前的事猶如近在昨天,其實還不及昨天的一個零頭,真是不知不覺。
我們靜靜地互相愛撫,談心時也不提上次是怎麼分離的;這很自然,因為不用時鍾就用日曆計算的分離,是不是有過,我們不知道。
她叫我捷克;我叫她海麗;這兩個名字都很適合,大概她和我都沒有懷疑我們取過別的名字,即使懷疑,大概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十年前,她很美麗,現在依然很美麗,那少女的活潑、溫柔和天真,依然沒有丟失。
以前,一雙藍眼睛,一頭柔順的金發;現在是黑頭發,深褐色的眼睛。這種不同,我注意到了,但這並不說明變化。對我來說,她就是多年以前的她。
我沒有問一問那個木屋是怎麼回事,也未必去想過吧。我們生活在一個單純、自然、美麗的世界裏。
這裏發生的一切事都是自然的,不受外界的煩擾,也不受任何驚奇的幹擾,所以不必作解釋,對解釋之類也不感興趣。
我們在一起很親熱,很快樂,就像兩個無知而心裏得到滿足的孩子。海麗戴著一頂夏日的帽子。
她立即取下帽子說:
“現在在一起了,你可以好好親我了。”
我覺得這似乎隻是殷勤而周到的聰明話,沒有更多的意思,她是這麼想的,就這麼說了,自然得很。
我們漫步穿過樹林,來到一條小溪前麵,寬大約三碼,溪水淺清澈見底。
她說:
“我的腳不能讓水沾濕,親愛的,抱我過去吧。”
我將她抱起,叫她把我的帽子拿著,免得沾濕了我的腳,真不知道這怎麼可能;我隻知道是這樣,她也知道是這樣。
我過小溪的時候對她說,過了小溪,我還抱著她走,困為這樣非常愉快。
她說她也覺得很愉快,還說早些想到就更好了。
我們本來可以享受這一大歡樂的,可是我們兩人卻一起步行了這麼久,真可惜。
我惋惜地說了這個意思,覺得這損失已無法挽回。她也有些困惑不安,說總有辦法挽回。
她也有些忐忑不安。說總有辦法挽回的,讓她想一想。她沉思了一會,抬起頭,滿臉喜色,說她有辦法了。
“抱我過河去,再抱我過河來。”
現在我當然明白,這不解決問題;不過在當時,這是一個充滿智慧的辦法,而且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樣的小姑娘了。
我把這些告訴了她,使她高興不已。她說她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高興,我可以從中看出她的能力如何。
她想了一會又說:
“真有點‘那個’。”
我不懂為什麼,這幾個字是很有用意的,其意無窮,不須多加一詞。我佩服這用詞不達意的貼切和巧妙。我對想出這種用詞的了不起的智慧充滿崇仰心。
這事,我現在想得很少了。值得注意的是,在夢境裏創造的詞容易消失,因為在夢鄉比在現實中更容易找到。
在後來的許多年裏,我夢裏的戀人多次說的甜言蜜語,當我吃過早餐準備把它們記在筆記本裏的時候,它們便在我的筆下化為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