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所發現的生活

他在費城長大,童年生活過得很是困苦。那日,他走進一家銀行,問道:“勞駕,先生,我可以在您這裏工作嗎?”一位儀表堂堂的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說:“不,孩子,我想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夠了。”

難過、遺憾在孩子的臉上表露無遺,他隻能拚命吸吮那根用一分錢買來的甘草棒糖,要知道從善良虔誠的姑媽那裏偷來一分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孩子麵頰上流過,孩子忍著不出一聲。他沿著銀行那潔白的大理石台階跳下來。那個銀行家用很優雅的姿勢彎腰躲到了門後,也許是怕被孩子扔來的石子打到。孩子又拾起一件什麼東西,卻把它揣進那又破又舊而且顏色褪了一大半的上衣裏去了。

“過來!小孩兒。”孩子真地過去了。銀行家問道:“告訴我你拾到了什麼?”孩子回答:“隻是一個別針,我想你不會喜歡的。”銀行家說:“孩子,你是個乖孩子嗎?”“當然。”孩子回答。銀行家又問:“你相信主嗎?——我是說,你上不上主日學校?”“是的,我上,我當然上。”

接著,銀行家取來了一枝用純金做的鋼筆,用純淨的墨水在紙上寫了個“St Peter”的字眼,問小孩是什麼意思。“鹹彼得。”那孩子在幾秒鍾後輕輕回答。銀行家告訴他這個字是“聖彼得”,孩子說了聲“噢”,顯然他知道自己先前念錯了。

然而這個男孩並沒有因此被銀行家恥笑,相反,後來男孩成了那位“紳士”的合夥人,得到了他百分之十的投資利潤以及他的女兒。當然,說到今天,銀行家的全部都屬於他的了。

聽完叔叔的這個故事,我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在城市的一家銀行門口找別針兒。我盼著哪個銀行家會把我叫進去,問我:“小孩子,你是個乖孩子嗎?”我就回答:“當然。”他要是問我“St John”是什麼意思?我就說是“鹹約翰”。然而我今天碰上的這個銀行家絕非故事中的人物,而且他並不是儀表堂堂,他的相貌、談吐讓我相信他應該會有一個女妖一樣的孩子。因為那天他對我說:“小孩子,你撿什麼呀?”我非常謙恭有禮地說:“是一個別針,別針,你知道嗎?就是這個。”他說:“讓我看看。”說著他把別針拿了過去。我摘下了帽子,已經準備跟著他走進銀行,變成他的合夥人,再娶他女兒為妻子。但是,噢,天啊!你知道他說了什麼?他說:“別針是屬於銀行的,我是這所銀行的主人,而你這髒得要命的小東西應該滾遠點,下次再見麵,也許狗會來招待一下你。”看來沒有再和他交談的價值了,於是我離開了,這就是我發現的生活。那個混蛋不但沒有給我一分錢,還拿走了我從商店剛買來的別針。

三萬元遺產

湖濱鎮是一個有五六千人口的小鎮,生活舒適,在遠西部的鎮子裏算得上挺漂亮的一個。小鎮的教堂總共能容得下三萬五千人;這是遠西部和南方的規矩:那裏人人都信教,新教的各個教派都有信徒,也都有自己的一塊地盤。湖濱鎮裏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反正沒有人接受等級觀念;鎮子裏的每一個人,每一條狗大家都認識,人人都沉浸在融融友情之中。

薩拉丁·福斯特是鎮上最大一家商店的會計,在湖濱鎮上幹這一行的人裏麵,他拿的薪水最高。他今年三十五歲,在這家店裏幹了十四個年頭;他從成親的那個星期幹起,當時的年薪是四百塊,以後慢慢地往上加,每年加一百塊錢;四年後加到年薪八百塊,就一直保持了下來——這筆錢數目可觀,大家也都覺得他應該拿這麼多。

他的妻子伊萊克特拉是個賢內助,隻是和丈夫一樣,愛幻想,喜歡背著人看點兒閑書。她結婚以後——那時她十九歲,還像個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付了二十五塊現錢——她的全部積蓄,在鎮子邊上買了一英畝地。那時薩拉丁的積蓄比她還少十五塊錢。伊萊克特拉把這塊地做了菜園,讓隔壁的鄰居照管,一年向她交的錢就還了本。她從薩拉丁頭一年的薪水裏攢出三十塊錢存到儲蓄所,第二年攢了六十,第三年攢了一百,第四年攢了一百五十。那時薩拉丁的年薪加到了八百,與此同時,孩子也生了兩個,開銷大了起來。盡管如此,她還是每年從丈夫的薪水裏麵拿出二百塊錢來存上。結婚七年以後,她在那片菜地中間蓋了一幢又漂亮、又舒適的房子,造價兩千塊錢。她先付了一半的錢搬了進去。再過七年,她還清了債,還剩下幾百塊錢的結餘,用來當本錢賺錢。

伊萊克特拉賺錢靠的是地價上漲。多年以前,她還買過一兩英畝地,後來這些地大都賣給了想建房的人,賺了錢。買她地的那些人脾氣不錯,能當好鄰居,和她以及她不斷擴大的家庭處得不錯,相互有個照應。從這些穩妥的投資中,她每年都有大約一百塊錢的額外進項。她的孩子們一年年長大,越長越可愛;她也成了一個快快樂樂的女人。丈夫和孩子給她歡樂,她也把歡樂給了丈夫和孩子。故事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始的。

最小的女兒克萊藤內斯特拉——就叫她克萊蒂吧——十一歲了,她的姐姐格雯德倫——就叫她格雯吧——十三歲,姐倆都是文文靜靜的好女孩。這姐倆的名字都透著父母天性中隱含的浪漫氣質,而父母的名字說明這種氣質又是從前輩傳下來的。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家裏的四口人全都有愛稱。薩拉丁的愛稱很少見,聽不出是男是女——他叫薩利;伊萊克特拉也是這樣,她叫艾萊柯。白天,薩利是個好會計、好商人,工作兢兢業業;艾萊柯是個盡職盡責的好母親、好主婦,也是一個深謀遠慮、有生意頭腦的婦女。一到晚上,他們就在溫馨的起居室裏撇開了單調乏味的塵世,徜祥在一個更完美的世界裏。他們輪流朗讀小說,神遊四方,在目眩神迷的華麗宮殿中、在陰森恐怖的古堡裏與王公貴族、名媛高士為伍。

一個天大的消息!這個讓人驚喜交加的消息是從鄰州傳來的,這一家人唯一在世的親戚就住在那裏。那人是薩利的親戚——不是遠房的族叔,就是隔了兩三房的堂兄。這位親戚名叫提爾伯裏·福斯特,是個七十歲的單身漢,據說家道殷實,性子倔,多少有點兒古怪。以前薩利曾經寫信和他聯係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幹過那種傻事。這一次是提爾伯裏寫信給薩利,說他快不行了,死後有三萬塊錢留給薩利;這倒不是出於親情,而是因為一輩子的煩惱大多由錢這東西而來,所以他想死後把這些錢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好讓它們繼續搗亂。這筆遺產將在他的遺囑裏做出交代,會如數付清。要拿到這筆錢,薩利必須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三點:一、薩利不以口頭或書麵方式表露出對這筆贈款的興趣;二、不過問彌留者邁向黃泉路的進程;三、不參加葬禮。

還沒等從這封信掀起的感情風暴中完全蘇醒過來,艾萊柯就寫了一封信到這位親戚的居住地去,訂閱當地的報紙。

夫妻倆人鄭重約定:那位親戚在世期間,決不向任何人提及這件大事,以免哪個不懂事的家夥拿這件事到快死的人那裏去撥弄是非,好像是他們觸犯禁令,故意張揚,辜負了饋贈這筆遺產的一番美意。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薩利記賬記得漏洞百出,艾萊柯也心不在焉,一會兒端起個花盆,一會兒拿起本書,一會兒又揀起塊木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兩個人都浮想聯翩。

“三萬塊錢!”

整整一天,這四個令人心旌搖蕩的字如仙樂一般在他們腦海中回蕩。

從結婚那天起,艾萊柯就把錢包攥得緊緊的,除了必須的開銷,薩利從來沒花過一個小錢。

“三萬塊錢!”仙樂在繼續回蕩。一筆巨款,簡直不可思議!

整整一天,艾萊柯絞盡腦汁,思量怎麼拿這筆錢去賺錢;薩利想的卻是怎麼花這筆錢。

這天晚上的朗讀項目停了。爸爸媽媽一言不發,心情煩躁,一點兒玩的心思也沒有;孩子們也就早早地離開了。道晚安時的親吻像給了空氣,沒有任何反應;爸爸媽媽根本沒有意識到孩子們的吻,一個小時後他們才發覺孩子們離開起居室了。

在這一個小時裏,最忙的是兩支鉛筆,夫婦倆一直把它們拿在手裏運籌帷幄。最後,薩利打破了沉默,興高采烈地說:

“太好了,艾萊柯!夏天咱們先拿出一千塊錢來,買一匹馬,一輛馬車;冬天再拿出一千塊錢來,買一架雪橇和一副皮雪橇障子。”

艾萊柯的回答既果斷又冷靜:

“動這筆錢?不行。這筆錢哪怕有一百萬也不能動!”

薩利深感失望,漲紅了臉。

“艾萊柯!”他氣呼呼地說,“咱們苦幹了這麼多年,一個錢掰成兩瓣花;如今咱們有錢了,總要——”

看到她的眼神柔和了下來,薩利就沒有說完。薩利的懇求打動了艾萊柯。她柔聲細語地規勸薩利:

“親愛的,咱們不能動這筆本錢,那不是好辦法。拿這筆錢的利息——”

“那也行,那也行,艾萊柯!你真可愛,你真好!利息也不少啊,咱們要是能花——”

“不能全花了,親愛的,不能全花了,不過你可以花一部分。不大不小的一部分。可是那個整數不能花——一分一厘都要拿去生利,利滾利。你說在不在理?”“啊,在理——在理。當然在理。不過咱們還得等這麼長時間,六個月才能拿到第一筆利息哪。”

“對——也許還要晚一點兒。”

“還要晚,艾萊柯?為什麼?利錢不是半年一結嗎?”

“照那種辦法投資——是半年,可是我不願用那種辦法投資。”

“那你用什麼辦法?”

“賺大錢的辦法。”

“大錢。那好啊。接著說,艾萊柯。是什麼辦法?”

“投資煤炭。投到開新礦、挖燭煤上頭。我說,先投一萬打底。等咱們做起來了,一股可以送三股。”

“老天,聽起來真不錯,艾萊柯!到時候那些股值——能值多少錢?要等到什麼時候?”

“約摸一年吧。半年利息百分之十,到一年頭上就值三萬塊。我全都清楚,這張辛辛那提報紙上的廣告都寫著呢。”

“老天,一萬塊錢一年變成三萬!咱們把那筆錢都投進去,拿回九萬來!我馬上寫信,現在就投——明天就怕來不及了。”

他朝寫字台飛奔而去,可是艾萊柯攔住他,把他拉回椅子上來。她說:

“別暈頭轉向了。那筆錢不到手,咱們就買不了股,這你還不知道嗎?”

薩利的激情減了幾分,可他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可是,艾萊柯,那筆錢是咱們的了,你知道——而且馬上就要到手了。說不定他已經脫離苦海了。百分之百,現在他正打點下地獄的行頭呢。我想——”

艾萊柯打了個激靈說:

“你怎麼能這樣呢,薩利!可別說這種沒臉的話。”

“那好,隻要你高興,讓他戴個光圈上天堂也行,他怎麼樣和我無關,我隻是隨便說說。連句話都不許說啦?”

“可你幹嗎要說那麼可怕的話呢?你還沒死的時候,別人這樣說你,你高興嗎?”

“不高興。假如一輩子最後一件事就是送錢害人,他也別不高興。艾萊柯,別管提爾伯裏了,咱們說點兒實實在在的事吧。我看煤礦倒是值得把那三萬塊錢都投進去,這樣做有問題嗎?”

“把賭注全押到一邊——這就是問題。”

“如果這樣,那就算了。另外那兩萬怎麼辦呢?你想拿它們做什麼?”

“不用著急,我好好想想再決定。”

薩利歎了口氣:“要是你打定了主意,就這麼辦吧。”他又沉思了一會兒,說:“從現在起,一年之內咱們就能用一萬賺兩萬。賺的錢咱們總可以花了吧,艾萊柯?”

艾萊柯搖搖頭。

“不行,親愛的,”她說,“在咱們分到頭半年的紅利以前,股票賣不出好價錢。你隻能花一部分。”

“哼,就能花那麼一點兒啊——還得等整整一年!活見鬼,我——”

“哎,沉住氣!也許用不了三個月就分紅呢——這完全有可能啊。”

“哦,那太好了!哦,謝謝你!”薩利跳起來,千恩萬謝地吻著妻子。“那就是三千塊錢啦——足足三千塊呀!這三千塊咱們能花多少呢,艾萊柯?大方點兒——說定了,親愛的,你就行行好吧。”

艾萊柯太高興了,高興得經受不住丈夫的壓力,答應拿出一千塊錢來——其實,理智告訴她花這麼多錢簡直是瞎胡鬧。薩利把妻子一連吻了六七遍,即使如此,也表達不了他的興奮和感激之情。這一輪感激和愛心攻勢把艾萊柯逼得遠離了節儉防線,在重新穩住陣腳以前,她又批給了親愛的一筆錢——兩千塊。按她的想法,這兩千塊錢是遺產裏還沒動用的那兩萬塊一年內可賺的五萬或六萬塊錢的一部分。薩利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花,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