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陝北北部邊緣向遠方遷徙的最後一批匈奴。他們龐大的部落將流向何方,他們的大鐮將在哪一塊土地上收割牧草和五穀,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今夜,他們將在哪裏燃起篝火,支起帳篷,也是一個未知數。
匈奴人就這樣在某一個年代裏,神秘地從中國北方的原野上消失了。他們去向哪裏,蹤跡如何,去問中亞細亞栗色的土地,去問外高加索陡峭的群山,去問黑海、裏海那荒涼的堿灘和暗藍色的波濤吧!關於他們遷徙的過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隻知道,在許多許多年之後,在多瑙河畔,歐洲的腹心地帶,出現了一個黃種人的國家,而他們後裔中的一個,懷著一種惆悵而豪邁的心情,吟唱道:我的光榮的祖先,在那遙遠的年代裏,你們怎樣從中亞細亞,遷徙到酷熱、幹燥的黑海、裏海堿灘,最後,尋找到一塊水草豐茂的土地,定居和建邦在多瑙河畔?這位行吟詩人叫裴多菲,一個鼎鼎大名的人。
在遷徙者的隊伍中,有一位年輕士兵的馬蹄慢了下來。他受到了號子聲的誘惑。從低處往高處看,他看見了土黃色的高原之巔,招展著的那一領紅衫子。
年輕士兵偷偷地出了隊列,靠幾缽沙蒿、一片芨芨草灘,最後是一道溝梁的掩護,他終於脫離了隊伍。
一個時辰以後,少女的號子聲戛然而止。在場邊,在簡陋的茅棚裏,在被牛蹄踩得綿軟的一團糜穀稈上麵,發生了一件男男女女之間遲早要發生的事情。
是強迫,還是自願,我們無從知道。楊氏家譜也沒有對這件事做任何記載。未來的某一天,家族後裔中有個叫楊岸鄉的人,刨開祖墳,他看到的也僅僅隻是這兩個風流罪人的累累白骨,而無法從這白骨中推測出那野合的根由。
然而我想,我們也不必為那年代久遠的這樁事情而去問個明白。也許是強迫的,因為當這樁事結束之後,女子披散著頭發,提著褲子,瘋也似的向山下跑去,去告訴她的媽媽;而青年士兵,他的馬是四條腿,所以他趕到了姑娘前邊,並且在山路上跪了下來。當然也許是自願的,正如人們通常所說的那種“一拍即合”,因為,姑娘的號子聲中原先有一種無所著落的孤獨感和亢奮情緒,現在則充實而滿足。可是我們並不排斥第三種可能,這就是半推半就。我們知道,世界上這類事情,以半推半就的形式發生者居多———她在說“不”的同時,卻解開了自己的紅褲帶;女人在這種時候,她的天性中的聰明和狡黠的成分,總令人歎為觀止。
場總是要踩完的。在經曆了幾個盡情歡樂的白日之後,姑娘趕著牛群回到了村子。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年士兵的坐騎跑了。坐騎被拴在場邊的一棵老杜梨樹上。坐騎早就為主人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惱火,長期以來養成的群居習慣,又使它思念朝夕相處的夥伴們,加之,對遠方的渴望,對冒險的渴望,對應接不暇的新生活的渴望,終於驅使它在某一天夜裏掙脫了韁繩,鼻子嗅地,向遷徙的隊伍追去。
見到馬,年輕士兵的父母以為兒子遇到了不測,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匈奴部落為失去一位勇敢的士兵而歎息。但是歎息一陣就過去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他們去做。一個更為年輕的匈奴人,騎上這匹馬,彌補了這個空缺。
注視著拴馬的那一棵空蕩蕩的老杜梨樹,年輕士兵在這一刻感到了一絲悔意和痛苦。他長久地站在山峁上,注視著那早已不見蹤影的部落的隊伍。他感到一種牽腸掛肚的痛苦;但是此刻他還沒有料到,他將永遠離開馬背上的民族。
場上的工作完成了。穀草在場邊堆成一個小塔;打出的糜穀馱在牛背上,女子回到了村上。青年士兵暫時居住在場邊的那間茅棚裏,那個他第一次惹禍的地方。不過每天夜裏,在黑暗的掩護下,他總要想法潛入村子,他沒有辦法不這樣做。
荒落的陝北山村,能夠提供許多可供幽會之處。現在人們收集的陝北民歌,字裏行間,不時就蹦出這方麵的字眼來,而類似草窯、砬道、牆角、圪嶗這些字眼,一旦從那些情人們的口中綿綿唱出,馬上便具有了一種纏綿悱惻的味道,如果再配上那代代傳唱不息的諸如“黑燈瞎火沒月亮,小心踩在狗身上”、“半夜來了黎明走,哥哥像個偷吃狗”的民歌,於是便給這荒落的土地和這荒落的去處,罩上一層撩人的玫瑰色。
吳兒堡一如當初。匈奴人的遷徙並沒有給他們以太大的震動,水鄉的靈秀之氣現在已經為高原的遲鈍和耐性所取代。族長依舊以警覺的目光注視著這一支人類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春耕與秋收。報警的大鍾依舊懸掛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隨時準備當當敲響。石匠依舊晝夜不息地丁當有聲,為未生者鑿著石鎖,為將死者鑿著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