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與鳥兒
——張秀亞
一天下午,孩子們都出去捉蜻蜓,室中寂寞如雛鳥飛盡的空巢。鄰家的炊煙,嫋嫋地拂過樹梢,玻璃走廊外徐徐飛來了暮色,溫柔、無聲,如一隻美麗的灰鴿。
迎接暮色,我漫步走到後院,花期才過,美人蕉的殘瓣,鋪了一地絢爛落霞,把晶瑩圓潤的籽粒留在枝頭。完成了孕育、覆護作用,花朵便萎落於土——一個偉大的意念——“愛”,這個意念自古至今,始終充塞宇宙,一切有生之物,莫不是它的仿本,熾烈的生命火炬,賴著神聖的愛,得以代代繼續,燃燒不熄。正在沉思間,突然一個毛茸茸的小團,輕吻著我赤裸的足踝,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是小鼠嗎?好大的膽子啊,晝光未盡,這怠惰因循的小東西,為何不躲起來做白日夢呢?
一低頭,我發現那閃亮、畏葸、如雲邊孤星的小眼睛,正向我這龐然大物——人類側目而視。
我俯身捧它在手,原來是一隻才學飛的小麻雀呢。本是羽毛豐盈的頭部、翅、尾都被燒得焦黑、短拙、淩亂。許是自誰家煙囪逃出而“劫後餘生”吧。它伸著尖尖的小喙向我啁啾著,殘羽下,波動著一股生命的戰栗。
我才將這小生命捧進屋子,兩個孩子正巧自田塍間呼嘯著回來了。見了鳥兒,又是一陣“泰山”似的歡呼。山山便忙著為它騰肥皂箱,在他的指揮下,才學步的蘭蘭,也乘我不備,蹣跚著自床墊下抽了一把稻草,淩亂地放在箱底,瞬息間鳥兒的新居落成。
“看鳥兒啊!”兩個孩子如熱帶賣果女郎,輪流著把鳥兒連箱子舉在頭頂,興高采烈地呼喊著。
於是,同巷中的小玩伴們都聞聲而來了,赤膊、跣足、鬈發、泥臉……形形色色的都有。此刻,這寂寂的宅院,喧嘩如一隻開動的鬧鍾。
一個小光頭向小鳥獻上蜻蜓,一個雙辮女貢上了蚯蚓,小家夥們簞食壺漿,絡繹於途,但小鳥兒抬抬玲瓏的小頭,眨眨晶亮的小眼睛,瞧瞧這些“非我族類”的小麵孔,它緊緊地閉起微黃的尖喙——“不食周粟”。熱心的孩子們變得失望了,不再去采糧購秣,隻靜靜地環著鳥兒圍坐成一個圓圈。
突然,屋外傳來清脆動聽的聲音,比竹竿相擊聲還要利落、悅耳。
我一抬頭,一個多麼奇麗的偉觀啊,對麵人家屋簷落滿了小小的麻雀,在暮光中,如朵朵顫動的火焰。它們翹尾、頷首、展翅,似懷著無限的同情,遙遙凝望著這陷入不幸的同類。
它們在躊躇、疑懼,都不敢飛下來。由那斷續的啁啾,我覺察它們,似乎飽嚐了“相望不相親”的痛苦。
我遂吩咐孩子們都埋伏在簾帷後麵,我也遠遠地站在屋子的一角。
不多時,“特冷”一聲,一隻較大的麻雀,竟飛進了玻璃走廊,低頭親昵地向小麻雀致慰:
“吱喳,吱喳,吱喳。”
小麻雀也在哀哀訴告:
“吱吱吱,喳喳喳。”
孩子們自簾帷後移動了一下,那個來訪者拍翅驚飛了,隻留下那個可憐的小囚徒,望著足邊那根紅繩和片片落羽發怔。
“把鳥兒放在院子裏,叫它和同伴們談談心好不?”懷了無限的悲憫,我商得山山、蘭蘭的同意,把盛鳥的木箱,放在長青苔的花蔭下。
立即,有兩隻大麻雀,像影子似的,倏忽自對麵屋簷移到了距小麻雀較近的籬牆。
我帶著孩子們,隱身在走廊的玻璃門裏,悄悄觀望。
隻見一隻大麻雀,果然勇敢地自籬牆上跳了下來,口裏銜著一條小小白蟲,兩隻細細小腿,像雨線般在地上輕盈跳動。及至四顧無人,刷地一聲,飛躍到小麻雀跟前。它的頭向這邊歪一歪,小麻雀的頭向那邊斜一斜,正好一下兩喙相接,那條白蟲,遂落進那張饑餓的小嘴巴裏。翅子一展,大麻雀劃了一道斜線,飛上短籬,活躍的姿態,描繪出它滿腔喜悅,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饕餮吞食的小囚徒。這時另一隻又飛了下來,以同樣的姿態,雙倍的溫柔,把另一隻青蟲,送進那落難的小鳥口裏。我至此才辨別出,它倆與小麻雀,較其他的麻雀,有更親密的關係。
屏息站在我身後的孩子們,也似乎為眼前的這現象感動了。半晌山山眨動著亮亮的眼睛,若有所悟,匆忙地不及穿木屐,赤足跳下走廊,走入花蔭,把係在小麻雀左足的紅繩解鬆,小麻雀吱了一聲,帶著快樂、喜悅,一道箭矢般,直飛上兩隻大麻雀棲息的籬邊,隨即三個相偕,穿過林梢,飛入白雲堆裏,白雲漸漸掩住它們的鳴聲羽影,瞬間,杳無所見,隻透出一片灰藍的天空。
山山滿臉喜悅,重新跳上了走廊。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小麻雀放走,你不是喜歡它嗎?”
“叫它去找它的爸爸、媽媽。”山山怪神氣地雙手叉腰,好像做了件生平得意的事。
“爸爸、媽媽。”才學語的蘭蘭,也模仿著她的哥哥在喃喃著,搖著胖胖的小身軀,撲到我的懷裏,短短的肥臂,勾住我的脖頸。我覺得此刻我的眸子噙滿了淚水,她不正是那隻雛鳥的小影,對我充滿了愛慕、眷戀、依恃?然而孩子啊,我——你的媽咪呢,我卻不如那隻慈愛的母鳥,我的口中,並不曾為你銜來肥肥的青蟲——那“長養、教育”的青蟲,那能滋養你身體及靈魂的青蟲。我不禁想起娜達利的話:
“是怎樣的冒昧,怎樣的大膽,把活潑的小生命帶到世間,卻不能給予他們含有幸福本質的東西!”
暮色漸濃,夜色將臨,我凝望著三隻鳥兒適才掠過的天空,在它們飛去的方向,什麼時候展開了一片銀雲,婉柔美麗,如愛神的羽翼在自由的高空中飛翔。充滿了愛的三隻鳥兒,該是幸福悅樂的。唯其懂得“愛”,才獲得了幸福本質。
花開花落兩無言
——尤天晨
傳達室的馮大爺拿著一張紙條在門外向我示意時,我正在講台上接受市教研室領導關於“青年骨幹教師”的最後一道程序的考核——一堂語文公開課。我抽到的課題是朱自清的《背影》。我讓學生齊讀“父親”為“我”買橘子的那段文字,然後悄悄接過馮大爺手中的紙條(其實是鄉下表哥打來的電話記錄)——上麵赫然寫著父親病故的噩耗!
我聽見悲痛在腦門前炸響的霹靂,艱難地平衡著失去重心的身體,命令自己保持平靜。恍惚間,我看見父親隆起的後背正從我心裏一步步地離去。在學生們清亮整齊的朗讀聲中,他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下身去,然後吃力地攀上月台,買回朱紅的橘子抱在懷中,複而向我走來……我渾然不覺地和父親一起進入《背影》的情境。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熱烈的掌聲給這堂公開課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而我臉上不知何時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父親,你為什麼長著那樣溫暖而又那樣醜陋的駝背?
父親是一個石匠,靠打製石磨為生。因為他的駝背,40歲才娶了癡呆的母親,42歲才生下我。我是在父親帶有弧度的懷裏長大的。黑夜裏,父親隻能側臥的身體是一把弓,我是弓上的弦,夜夜枕著他的鼾聲入眠。白天,父親係在腰間的布兜是我安全的搖籃,我像隻小袋鼠一樣在父親的懷裏傾聽他那聲“打磨來——”……走村串戶,一年又一年。
仿佛一場夢的工夫,我已長成翩翩少年。父親的背越來越駝,我的成績也越來越好。父親看我的眼神猶如審視一輪尚未打鏨完工的石磨,但他對自己的技藝充滿信心。
時代的發展漸漸萎縮了石磨的市場,父親卻出色地完成了打鏨我的第一道工序。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村小的複式班考入縣中,在鄉親們中轟動一時。父親駝背上負載的希望是把我培養成“吃皇糧”的文化人。父親在鄉親們的預言中透支著遙遠的幸福,臉上開放著由衷的笑容。接過父親千錘萬鏨從磨齒間銑下的學費,我小鳥一樣飛向另一個新奇廣闊的世界。
進入初中,有些粉嫩的心思開始進入我的夢鄉,青春正在體內晃晃悠悠地蘇醒、拔節。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樣開始把自己的最整潔、最英勇、最光彩的一麵有意無意地向女生們展示。我們到了愛美的年齡。有一次,我的臉上不知怎麼沾上了墨水印卻毫不知情,結果被一個同學當眾指出,引得全班同學當眾大笑。這個洋相令我既氣惱又傷心。尤其是漂亮的文體委員夏小舞也在偷偷地笑。她怎麼可以笑呢?要知道她是我有生以來最在乎的一個女生。
我沮喪到了極點。
而父親就在我最失意的深秋帶著山裏人的拘謹,把他兩鬢蒼蒼的枯瘦麵龐探進我們靜靜的課堂。他像無數次到村小複式班找我一樣,自由主義地對老師說:“我找狗娃。”教室裏立即響起吃吃的笑聲,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尋是誰擁有這個粗俗的乳名。我羞得臉頰發燙,遲遲不願站起來承認自己的身份。在老師覺得“查無此人”時父親幹脆走進課堂,驚喜地指著我說:“狗娃,爹叫你咋不應咧?”我絕望地接受了父親的駝背,完全暴露的現實。我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那麼卑微、醜陋和猥瑣。他的到來像一把錘子在我已經如玻璃一樣易碎的自信上又敲打了一遍。我感到同學們的目光裏充滿鄙夷和不屑,我還悲傷地想起,父親的駝背反映到夏小舞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種誇張的驚訝,我再也無法贏得她的好感了。我幾乎要崩潰了。
帶著隱私被曝光的羞辱和憤怒,我逃也似的離開教室。父親繼續佝僂著身子氣喘籲籲地追到宿舍。我對父親送來的雞蛋和提前備好的棉衣毫不理會。
“狗娃,你咋了?”父親不解地問。
“咋啦?”我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掉下來,“爹,缺什麼我放假會自己回家去拿,誰要你這樣——跑到教室裏,讓全班同學看我的笑話!”
那個中間的停頓是我在彎腰模仿父親的駝背。
父親臉上最初的驚喜被我的一番話凍結成一尊生硬的雕塑。這一瞬間,他的容貌在急劇地衰老。好一會兒,他才恢複了神誌似的,喃喃地說:“那,爹走了……”剛走兩步,又回頭,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10塊錢遞給我……目送父親的駝背漸漸遠去,我隱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父親果真從此不來學校找我。放假回家,我和父親之間已找不到原先的親熱。父親在我的假期裏盡量給我改善夥食,我則利用點滴時間學習以寬慰父親望子成龍的苦心。我們誰都不提那次不愉快的見麵,可我們又分明能從對方身上觸景生情地想起那一幕。吃完飯,我做功課,父親就默默地坐到門口的槐樹下打鏨一輪巨大的石磨。這是他一生中銑得最大、鏨得最精、耗時最長的一次製作。在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中,父親的神情淒涼而悲壯。
父親“失業”了。
整個初一,除了和父親的那點不愉快,書倒是讀得風調雨順,我很快就被編入初二“強化班”,與眾多的尖子生群雄逐鹿。“強化班”的征訂資料多起來,學習時間多起來,夥食標準高起來……這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日子難起來。而沉默寡言的父親依然在每個月末登上槐樹下那輪石磨,用最急切的目光把我盼回來,再用最不舍的目光把我送走。一次次地從父親手裏接過略多於我生活所需的鈔票,我總是不相信我們貧窮的家底還有如此巨大的彈性。最令我疑惑的是父親的雙手和臉上常常可見銳器劃傷的痕跡。父親說,人老了,風一吹皮膚就開裂,沒事的。
大約是六月的一天,學校例外放了三天假。我像往常一樣乘車回到鎮上,再準備徒步回到村裏。六月的陽光已躍躍欲試地賣弄它的炎熱。途經一片沙石廠,見幾條裝滿沙石的大船正停在離我不足10米的河岸邊,許多民工正用柳筐竹籮一趟趟將船上的沙石運送上岸,再由建築隊用拖拉機運走。突然,我看見父親挑著一擔沙石從船艙裏探出身來,極其艱難地登上竹梯,然後踏上那條連接船舷和河岸的寬不足尺的木板,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險象環生地緩緩前移。父親的駝背幾乎屈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裸露在陽光下,黝黑的皮膚隨著扁擔的顫動在脊骨兩側左右牽扯。而那根扁擔對父親來說根本不能算挑,而是背,因為它不在肩上,而是橫跨在父親的背部。有人在背後急吼吼地喊:“羅鍋子,快點兒,你擋著我的道了!”如此悲壯的一幕烙鐵一樣燒痛了我的眼睛。我認識到自己對父親的無理是多麼可恥。一年後,我這個“強化班”的第一名在一片惋惜與不解中考進了中師。我隻想早一點工作以解脫父親的負擔。在師範裏,我一邊自學大學課程,一邊做家教。每每想起父親的駝背,我就有流淚的衝動。好在父親並沒有記恨我的意思,我打算在適當的時候向他道個歉,父親一定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