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不開她,不全部因為愛。他對她態度的節奏,明顯受到了他的革命事業起伏的影響。在追求董竹君的過程中,他付出了多大的耐心,一次次地軟語溫存,麵對她的一次次猶豫。這個時候他是有底氣的,他是英氣的青年、都督、革命誌士,他的事業雖波折,但是有同誌站在一起,前路是越過黑暗可以到達的黎明。他來堂子裏躲避追捕,養精蓄銳,不是英雄末路,即便不能抱得佳人歸,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在他事業的頂峰期,正是潘驢鄧小閑,所以他對董竹君是放心的,能掌控的。即便在東京的時候,他對她看得緊,讓弟弟監督著她,但還不至於像後來那樣經常盯著她的舉動,找個事由就吵架。
在他的世界漸漸沉下去的時候,因為恐懼,他的控製欲會大大加強。現在換了人間,外界傳說他是不滿政治,主動歸隱,但其實是被人下了槍。他頹然倒下去,而且看起來不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天下也許還是亂世,但是地震後的岩石開始團聚成山峰,有了秩序的雛形,派係之間的角力,已經不是當年的規矩。他初出茅廬的時候,天地鴻蒙,亂世草莽,人生的際遇,有無數的可能。而今也隻能變賣家產,托人找老關係,但都是泥牛入海。他隻能望著西山的薄暮,看到自己餘生的道路。如果再沒有了董竹君,他就失去了一切。
董竹君走後,他生了大病,病好之後,給她寫信時都是邊寫邊流淚。
娜拉出走後會怎樣?一個女人結婚20年後,敢離開不滿意的婚姻走出來創業的不多,有人認為自己不像年輕人一樣有大好的機會;有人覺得出來之後是死路一條的,反正還是湊合過下去得了。
人的生命是由時間構成的,所以勵誌故事特愛拿年齡做文章。莫紮特3歲會彈鋼琴,14歲就是音樂學院院士;慕容垂13歲領兵就勇冠三軍;霍去病19歲為驃騎將軍;張愛玲20歲出頭就完成了她大部分的代表作;愛因斯坦26歲就發表相對論了。總之,出名要趁早啊。
讀者一看急了,哎呀,趕不上了,趕不上了,坐神六也趕不上了。勵誌大神一看不妙,於是又開始捋著花白的胡須安撫道:不要慌,你看那些大器晚成的——蘇洵27歲才發憤讀書;齊白石27歲前還幹木匠呢;謝安40歲前攜妓遊山林;薑子牙更牛了,80歲才開始參加“革命”。出名早的容易早夭不幸,大器晚成的根基紮實。
這倒叫人不明白了,到底是該早一點兒好呢,還是該晚一點兒好呢?勵誌大神隻好出來打圓場了:人生,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
可是有一點,蝴蝶的生命不是從長出翅膀的時候開始算起的,它們毛毛蟲的時候也是最不安分的時期,待破繭出山之日已經電量滿格。也許劉邦48歲之前還是小亭長,不學無術,但是他在生活中表現出一種一呼百應的號召能力、冒險狡黠的氣質、流氓無產者的無情和粗糲,最終可以成為一代梟雄。錐在囊中,遲早脫穎而出,那也得一直是個錐子才行啊。
年齡不重要,如果他們自己身上不具有讓他達到理想的那種品質,那麼可以肯定不管他是處在意氣風發的盛年,還是應當具有大智慧的老年,除非走了狗屎運,他都不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以說,董竹君敢於結婚20年後跑出來,不隻是靠運氣的,她出走前開織襪廠與黃包車公司,主持家庭事務,顯示了她出眾的管理和經營能力。創業時期,選擇了開餐館也是個明智的選擇。一個人應該尋找適合自己的土壤,整合自己擁有的資源。所謂人無我有,人有我強。董竹君生在上海,去過日本,嫁到四川。所以她開了個川菜館,川菜是生活氣息很濃的菜係,上海也有川菜館,董竹君如果隨便開一個,未必出挑,特色永遠是首位的,否則鱗次櫛比的餐館裏,為什麼別人會走進這一家呢?她走的是另一個路線,把上海人和日本人對細節的精致追求、纖細整潔的審美、服務質量的一絲不苟結合起來,打造了錦江飯店,錦江飯店就成了當時飲食界的格調和當時吃貨界的風尚。而後她又開了錦江茶室,價格便宜,環境清雅,而且文藝,所以成了文藝青年寫作、看書、聚會的據點。
董竹君的人生當然不是一帆風順。在離婚之後,開錦江飯店之前,她做過小生意,吃過牢飯,接下來,母親逝世,父親病重,失業,欠債,交不起房租,女兒們的養育費,社會輿論以及捕房還未完全放棄勒索款子,逼得她想跳江自殺。而後她又開過工廠,過了一段《當幸福來敲門》中類似的艱苦生活,穿著職業套裝,拿著工廠樣品,去做女推銷員這個職業。開了錦江飯店,達到她一生事業的頂峰,但是隨後戰火紛飛,她流落輾轉到南洋,幾次麵臨死亡的邊緣,千辛萬苦才回到上海。她是亂世佳人的最佳話本。不過還好,她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百歲高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