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水篇(6)(1 / 2)

在抗日南渡前後,吳宓最鍾情的是清華大學女生高棣華。照例,高棣華是個時髦活潑的少女,照例,相處一段時間後,高棣華露出了“薄情”“殘酷”“幼稚”“愚蠢”“不明事理”的真麵目,照例,吳宓後悔不已。反正還是老套路。

吳宓曾如此羨慕魯迅、許廣平之戀:“許廣平夫人,乃一能幹而細心之女子。善窺伺魯迅之喜怒哀樂,而應付如式,即使魯迅喜悅,亦甘受指揮。宓之實際更勝過魯迅多多,乃一生曾無美滿之遇合,安得女子為許廣平哉?念此悲傷。”

為什麼我總是遇人不淑?為什麼我就遇不到一個完美的女子?為什麼好女人都成了別人的妻子?為什麼像許廣平這樣的好女人就不嫁給比魯迅更完美的我?蒼天啊!

慢著,注意,在吳宓眼中,許廣平的優點在於——善窺伺魯迅之喜怒哀樂,而應付如式,即使魯迅喜悅,亦甘受指揮。這不是大師您休掉的老婆陳心一嗎?陳心一既對吳宓的心思分析得透徹,性情又柔順遷就。吳宓大師您離開陳心一之後,遇到過這麼好性子的女人嗎?

吳宓是典型的覺得“別人家的老婆好”的人。他在日記中,對多位友人的妻子有過溢美之詞。也常常發出類似的嗟歎:進入我生活的女人怎麼總是讓我失望呢?太悲摧了!

水就山勢,愛情是互動的,不完美的。吳宓不會明白,為什麼嫁給熊希齡的毛彥文讓熊希齡依賴、喜歡、離不開?為什麼自己身邊的陳心一、毛彥文、陳仰賢、歐陽采薇、高棣華……全變得讓自己厭倦、失望、幻滅呢?吳宓還仰慕過林徽因,林徽因若是愛上他,一秒鍾就會變張幼儀。你就是把吳宓的理想情人海倫從他的腦子摳出來,放到他麵前,最後也會變得麵目可憎。

婚前沈從文曾對張兆和說:“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這裏麵有多麼危險的意味。按照慣常套路,女神馬上就會落入凡塵了。因為捧得太高了,沒法再高了,除了幻滅,還能怎麼辦。

在昆明的時候,吳宓喜歡一個叫琰的女孩,不過這次兩人的差距是更大了。為什麼呢?因為琰熱愛物質生活,喜歡打扮,好個小情調什麼的。吳宓本來還心下悅之,後來跟著琰來到她的房間參觀,環視四周,隻見屋內“富麗整潔”“諸物美備”。小公主一樣的房間,讓他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不是咖啡配大蒜嗎?

吳宓和西南聯大助教張爾瓊的故事也頗為有趣。張爾瓊因為家庭變故,又獨自一人飄落異鄉,性情變得剛烈,還有點兒“天下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的派頭。

吳宓曾經自比為寶玉、紫鵑,把張爾瓊比作黛玉,而張爾瓊則將吳宓比作賈赦,將自己比作鴛鴦。從這裏麵可以看出兩點信息,一是張爾瓊對兩人之間關係的判定,沒有愛情;再就是“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聲明——自己是獨身不嫁的。

從寶玉變成了賈赦,這太打擊人了,吳宓真是鬱悶得不行。不過張爾瓊也安慰他了,說,吳宓君啊,如果你能改掉好色、暴躁無禮、感情自私的缺點,則不難覓到紅粉佳人。

吳宓又覺得大概是張爾瓊虛榮愛財,看不上自己這個清貧的老教授。張爾瓊十分生氣,說:“假使喜歡一個人,雖貧亦甘嫁之。”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總之,這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交鋒,兩個人的矛盾不斷爆發出來,爭吵時言辭激烈,神色憤怒,談崩了,又和好了,又談崩了……怎麼形容吳宓和張爾瓊之間的關係呢?用吳宓自己的感受就是:“夫瓊視宓如瘋人,則宓亦將視瓊如悍婦矣。”

虐心啊,老激烈了。

吳宓正兒八經地給張爾瓊寫過絕交信,還暗暗觀察她收到信後的反應,看見張爾瓊神色如常,不免有些失望。

和喜歡被欣賞、愛慕的眼神包圍的沙龍女主人林徽因不同,在吳宓的眼中,張爾瓊孤絕而強硬,怎麼焐也焐不熱,少了個裙下之臣,她並沒有覺得失落,覺得自己的魅力大減。她不愛他,所以任由吳宓在自己的世界裏來和去。

有的人,隻會在自己愛的人那裏作,就像《過把癮》裏的杜梅那樣,愛到濃情總要深深地畫一道,以碎裂抵消愛到毀滅的恐懼、愛到自己不能承受的熾熱。然而,也見過這樣的人,分得很清——把自己珍重的愛當易碎品,輕拿輕放,不敢輕易折騰;對於愛自己的人,則任意揮霍,呼來喝去,甚至當作跟班,有種大不了一拍兩散、我毫發無損的奢侈和霸氣。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張爾瓊就曾說,一開始,對吳宓和顏悅色,是因為吳宓對她無所於求。那麼後來吳宓對她的愛,就是她作的王牌。

吳宓對張爾瓊不是沒有怨懟,但很多時候,更像遊坦之對阿紫。毛彥文離開後,吳宓不斷痛悔,為和陳心一的輕易離婚而後悔,為對毛彥文的挑剔和不夠堅持而自責,這種悔恨情緒的積壓,讓他情感“由彥轉移至瓊”之後,有了更多的容忍,甚至不惜“一味恭順忍耐”。“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哪怕張爾瓊是塊堅硬的大理石呢,他也要“曆久恒浸”“變堅石為柔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