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裏描寫完了自己平淡的五官之後,又加上一句:“整個看上去有點兒怪,見了人也還是有點兒僵。”
《天才夢》和《私語》等散文裏,也是打翻罐子撞到櫃子的生活低能樣。
她眼中的自己經常是這樣的:笨拙的、拘謹的、緊張的、不善和生人交談的。
有兩張她和姑姑的照片,是一套的,她站在姑姑的身旁,手是緊緊攥著的,胳膊呈緊繃的弓形,整個身體姿態很僵硬,直到姑姑攬住了她的腰,笑著看她,她才鬆弛下來,跟著笑。
張愛玲一向反造神、反浪漫,她的傳奇是市井生活的驚心動魄,是一街一站的蒼涼。她有著作家的理性和自覺,不能忍受自己變成紙片人,更不能忍受荒腔走板,天外飛仙。在很多地方,她是近自然主義的。即便在她最愛最崇拜胡蘭成的時候,她仍記下了自己的微妙的不適——他的吻像“幹燥的軟木塞”,他的相貌“有點兒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
而胡蘭成是另一個路數。
胡蘭成說聽貝多芬的音樂,“即便一開始不喜歡,也要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音樂並不確定什麼,隻是引領到達你能進入的境界,哪有什麼聽懂聽不懂。想必這個懂,是音樂權威認可的懂,是合時宜的懂。就連他的民國名士風度,張愛玲也說是“刻意培養出來的”。他也特喜歡用張愛玲、朱天文、朱天心這種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又有天分的大家閨秀做自己的裝飾屏風。
人一迎合投機,文字便落了下乘。
看他在《今生今世》評價《傾城之戀》,前麵一路三春繁樹堆砌下去,倒也挺唬人的,末了來句:“他們想要奇特,結局隻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真實的如泣如訴。”這個結論不但偏離靶心,還俗套,還有張愛玲厭惡的文藝腔。我們寫著玩的有粗疏也就罷了,但他的《今生今世》指向性如此明確,有文字叫板的意思,擺明了讓張愛玲慌一下的,寫成這樣,倒不是不怕張愛玲鄙視,而是真的力有不逮。
“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執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論張愛玲》)如果不說,誰知道這是評價張愛玲的,這是知音姐姐吧。
“中國文明的人世是真山真水,器物皆真,人也真。中國人是已離了動物身,人身是如來身。”撇開這類轉陀螺似的數來寶腔調不談,他到底在說什麼?茶壺煮餃子,讓人鬱悶得不行。
這類怪異之處在他筆下隨處可見,他的怪異在於他的體係有破綻,穿著一件不適合他的衣服。張愛玲的文字魅力來自她的天賦,她罕見的敏銳和洞察,就像倫琴射線,一言堪破真相。而胡蘭成,即使張愛玲給他調弦正柱,仍打通不了他的任督二脈。他文字中的隔,大約就是相信狐狸精的人努力聽貝多芬,張藝謀拍武俠,中式倫敦音,是“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是“整個的中原隔在他們之間,遠得使她心悸”。
啟蒙幼學這種事最省不得,須得寬裕悠閑的環境,隨手可得的書籍,漫長成長歲月的浸潤,如煨老火靚湯,滋養敏銳細致的藝術細胞,才能學得入髓入味。張愛玲便是如此,因此她讀詩詞就像一路和熟人打招呼。童年的胡蘭成精神食糧極其匱乏,所以成年後他的文字一直都有著用力學別人的痕跡。
阿娜伊絲·寧就曾在日記中寫自己初見亨利·米勒文稿時的驚豔:
“我喜歡他文字的力量,扭曲地、衝擊性地、無所畏懼地發泄情感的力量。對生活的崇拜、熱情,對萬事萬物的狂熱興趣,蓬勃充溢的智慧和笑聲,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的暴風驟雨,在他的文字裏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令我困惑。一切都炸飛了,虛偽、恐懼、瑣屑、矯情,都化為烏有,隻剩下本能。”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和亨利·米勒的巨大差異:
“他的生活處於底層、黑社會。暴力、無情、惡棍!獸欲泛濫的生活!他的語言描述的是一個我從不知道的世界: 布魯克林的街巷;百老彙;小鎮;貧窮;來往皆白丁,交遊更複雜。”“亨利諷刺某個優雅男人屈尊紆貴與妓女搭腔時還端著架子;挖苦女人們的性痙攣。故事一個接一個,滔滔不絕。遙想布魯克林大街上動蕩不羈的日子:空地上耗力的遊戲,打架鬥毆,騎車出遊……少年亨利尚未顯露未來小說家的才華:好動、欺騙、作惡,從盲人售報亭偷些小錢。謊言、欺騙、性饑渴。除衣不遮體、醜陋、貧窮,沒有一件事不讓他憤憤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