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抒情描寫範文閱讀14
38.生存
瞿秋白
僅隻一“生存”對於他(臘斯誇裏尼誇夫)總覺不足,他時時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與罰》篤思托葉夫斯基
電燈光射滿室,輕輕的靜靜的回舞他的光線,似乎向我欣然表示樂意。基督救主廟的鍾聲,在玻璃窗時時震動回響,仿佛有時暗語,我神經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著,呆呆的癡想。眼前亂投書籍報章的散影,及小鏡的回光。我覺得,心神散亂,很久不能注意一物。隻偶然有報上巨大的字母,烏黑的油印能勉強入我眼簾。
我想要做點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隨手翻開一本鈔本,上有俄文字注著英法中文,還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鈔寫的。隨意望著鈔本看去。當然,我看這鈔本並不是因為我又想研究這些俄文字,不過想有點事情做,省得呆坐癡想,心緒惡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經經用功,怎麼回事?……
我看見鈔本上有:——mentir,lie,訛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當時也沒有知道“為什麼而笑”。
——什麼,你笑麼?——忽然聽得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嚇得四周圍看了一看:在屋子裏麵一個人亦沒有。隻有一隻老白貓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態,眼不轉睛的望著我。
“難道這是他說的,”我心上不由得想著,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貓,聽他再說不說。“奇怪!真奇怪!怎麼貓亦說起人話來呢!”唔!又聽著:
——你心上喜歡,高興,你以為,你勉強的懂得幾國文字了,(哼,我們看來,當然,還不過是大同小異的“人”的聲音罷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塊軟東西上,塗著橫七豎八的黑紋。)怎麼樣?是不是?哼,幾國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訛言”一字!可是我們“非人”的字典上卻沒有這一個字。本來也沒有字,更沒有字典。哼……
說到此時,床下似乎有一點響動,我的神秘的貓突然停止了,豎起雙耳,四圍看了一周,我當時也就重新看起書來,想不再理他。本來太奇怪了,我實在再也聽不來這樣的獸語,然而他,似乎很不滿意我的這種態度,突然又提高著喉嚨演說起來:
——哈哈!你以為你“活著”麼?懂得生活的意義麼?——他狂怒似的向著我,又接下道,——不要夢想了,再也沒有這一回事!你並沒有“活著”,你不過“生存著”罷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觀中之環境,而實際上並不懂得他。你現在有很好的巢穴,裏麵有人工造的明月,還有似乎是一塊軟板,上畫著花花綠綠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坐著呢,很不自然的抬起兩隻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邊籠子”裏;天賦的清白身體藏在別人的皮毛裏;最奇怪的,就是燃著了不知是什麼一種草,盡在那裏燒自己的喉嚨。這就是你的環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為這樣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麼樣?不錯,“這些”便利之處,原是你“人”自己造出來的;可是,一人為著“這些”而不惜毀壞別人的“這些”;你們,“人”,互相殘殺,也是為著“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著這種行為,以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樣——殘殺本不是罪惡;而“訛言”呢,奸計呢,難道是神聖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東西!為了什麼?……生存在這種環境之中,“有種種便利之處”可以享用,而還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無論如何不懂得:一麵和聚許多人造的“便利之處”,一麵就失去“天然的本能”,“與天然奮鬥的本能”,而同時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裏增高擴大呢。於是為滿足這種欲望起見,又不能與天然直接奮鬥,你於是想法騙人;訛言,奸計。不要臉的混賬的“人”!自然呢,這樣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誰要是不會這樣生活,那人就倒黴。你看,現在你不是心緒不好,呆呆的癡想,憂愁,煩悶麼?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貓呢,卻無時沒有現成的衣服,現在的燈燭:日與月。我用不著什麼“再多得一些”……
——可恥,可恥,“人”,你的“人”!混帳,混帳!沒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賤的自欺者——“人”!——貓說到此,聲音更響,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來要去打他,然而一閃眼,他已經不見了。一看呀,他已經逃得很遠很遠。“我是個‘人’,當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輕便的無汽機的汽車,無電機的電車。算了罷,算倒黴!”歎一口氣,醒來,滿身是汗,——原來是一夢。
39.心的聲音
瞿秋白
心呢?……真如香象渡河,毫無跡象可尋;他空空洞洞,也不是春鳥,也不是夏雷,也不是冬風,更何處來的聲音?靜悄悄地聽一聽:隱隱約約,微微細細,一絲一息的聲音都是外界的,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間久久暫暫的聲音都是外界的,又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千裏萬裏,一寸尺間遠遠近近的聲音,也都是外界的,更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鉤輈格磔,殷殷洪洪,啾啾唧唧,呼號刁翟,這都聽得很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一絲一息的響動,澎湃訇磕的震動,鳥獸和人底聲音,風雨江海底聲音幾千萬年來永永不斷,爆竹和發槍底聲音一刹那間已經過去,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都是怎樣聽見的?短衫袋裏時表的聲音,枕上耳鼓裏脈搏的聲音,大西洋海嘯的聲音,太陽係外隕石的聲音,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聽見的聲音果真有沒有差誤,我不知道,單要讓他去響者自響,讓我來聽者自聽,我已經是不能做到,這靜悄悄地聽著,我安安靜靜地等著;響!心裏響呢,心外響呢?心裏響的——不是!心裏沒有響。心外響的——不是!要是心外響的,又怎樣能聽見他呢?我心上想著,我的心響著。
我聽見的聲音不少了!我聽不了許多鳳簫細細,吳語喁喁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管、弦、絲、竹、披霞那、繁華令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呼盧喝雉,清脆的骰聲,嘈雜的牌聲。我聽不了許多炮聲、炸彈聲、地雷聲、水雷聲、軍鼓、軍號、指揮刀、鐵鎖鏈底聲。我更聽不了許多高呼愛國底殺敵聲。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
1919年5月1日我在亞洲初聽見歐洲一個妖怪的聲音。他這聲音我聽見已遲了。——真聽見了麼?——可是還正在發揚呢。再聽聽呢,以後的聲音可多著哪!歐洲,美洲,亞洲,北京,上海,紐約,巴黎,倫敦,東京……不用說了。可是,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還是心上底回音呢?還是心的聲音呢?
1920年3月6日晚上(庚申正月十五夜),靜悄悄地帳子垂下了;月影上窗了,十二點過了,壁上底鍾滴鎝滴鎝,床頭底表悉殺悉殺,夢裏聽得枕上隱隱約約耳鼓裏一上一下的脈搏聲,靜沉沉,靜沉沉,世界寂滅了麼?猛聽得硼的一聲爆竹,接二連三響了一陣。鄰家呼酒了:
“春蘭!你又睡著了麼?”
“是,著,我沒有。”
“胡說!我聽著呢。剛才還在裏間屋子裏呼呼的打鼾呢。還要抵賴!快到廚房裏去把酒再溫一溫好。”
我心上想道:“打鼾聲麼?我剛才夢裏也許有的。他許要來罵我了。”一會兒又聽著東邊遠遠地提高著嗓子嚷:“洋……麵……餑餑”,接著又有一陣鞭爆聲;聽著自遠而近的三弦聲淒涼的音調,冷澀悲亢的聲韻漸漸的近了……嗚嗚的汽車聲飆然地過去了……還聽得“洋……麵……餑餑”叫著,已經漸遠了,不大聽得清楚了,三弦聲更近了,牆壁外的腳步聲、竹杖聲清清楚楚,一步一敲,三弦忽然停住了。——呼呼一陣風聲,月影兒動了兩動,窗簾和帳子搖蕩了一會兒……好冷嗬!靜悄悄地再聽一聽,寂然一絲聲息都沒有了,世界寂滅了麼?
月影兒冷笑:“哼,世界寂滅了!大地上正奏著好音樂,你自己不去聽!那洪大的聲音,全宇宙都彌漫了,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都快被他驚醒那千百萬年的迷夢了!地球東半個,亞洲的共和國裏難道聽不見?現在他的名義上的中央政府已經公布了八十幾種的音樂譜,樂歌,使他國裏的人民仔細去聽一聽,你也可以隨喜隨喜,去聽聽罷。”我不懂他所說的聲音。我隻知道我所說的聲音。我不能回答他。我想,我心響。心響,心上想:“這一切聲音,這一切……都也許是心外心裏的聲音,心上的回音,心底聲音,卻的確都是‘心的聲音’。你靜悄悄地去聽,你以後細細地去聽。心在那?心呢?……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