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岡本太郎
一看到飛翔在廣闊藍天上的鳥兒的身影,我會因其姿態優美而感動,同時也感到些許無可名狀的悲哀。鳥兒遭受著風雨的襲擊,它們在大自然的變幻無常中毫無依靠。
我飼養了一隻烏鴉。它漆黑的形體愈發令人產生悲哀感。所有的鳥兒一到夜晚便會從這個多彩的世界中消失,而黑烏鴉隱藏在夜色之中,就更為可悲了。
我壓根兒就不太喜歡飼養動物。有的動物對人類過於馴服,隻是供人玩賞,這種動物不免令人生厭。它們為人而生,擅長擺出種種博人歡心的姿勢,宛如人中的卑劣之輩。
然而,我這隻烏鴉雖然對人相當馴服,卻也毅然地與人相抗衡,令人感到它堅持著自己鮮明的立場。它在得到寵愛時坦然受之,決不諂媚。這對我極具吸引力。
我是去長野縣戶倉遊園地塑造紀念碑時見到了這家夥的。起初它對我露出敵意,張開紅紅的大嘴,直到可以見到喉嚨,它令人生厭地呱呱啼叫著,形象極其凶猛。
不過,它的走相倒是很滑稽的。它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張開翅膀,然後以逗人發樂的樣子一蹦一蹦地跳躍著行走。這烏鴉老是有點兒鄙視人。
烏鴉凝神不動的時候,使人感受到一種高貴的悲哀。
有時,它驀然揮動嘴巴,令人吃驚地猛烈啄咬。無意中恢複了生物間殘酷爭鬥的架勢。這會使人產生某種心心相通的共鳴——即使是人類,即使是男女之間,也會這樣的,這是鬥爭。
我對烏鴉反倒產生了友情,我把它帶回了家。把它翅膀上的翎毛剪短,無需擔心它會飛走。但它畢竟是鳥,有登高的習性,常常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上跳。它沿著台階跳上圍牆,甚至登上曬台和鄰居的房頂。但是,它若稍向低處飛落,也顯得頗為恐懼。它一登上攀爬的頂點,就會以惱人的喧囂呱呱地大聲啼叫。
一次,相隔好幾戶人家的一位鄰居前來詢問:
“我家客廳裏飛進了一隻烏鴉,是府上的吧?”
我慌忙拿著包袱布奔去捕捉。真是急煞人。家人說如此以往將會弄得四鄰不得安寧了。於是,我不得不給烏鴉套上腳環,拴上鏈子。
烏鴉什麼都要拽出來啄一下。它老是把東西弄破、打翻。與其說它是個研究家,倒不如說它是個淘氣鬼,它一邊猛烈地東啄西啄,一邊又貌似聰明地歪頭沉思。它有時像少年一般天真無邪,有時又像中年婦人一般異常沉靜。那烏鴉對我極其依戀,我一走進院子,它就“呱呱”地啼叫,一跳一跳挨近我的身旁。我與客人談話時,它就用嘴呼呼地敲擊玻璃窗,催促著要我跟它嬉戲。
我撫摸它的腦袋,胳肢它的喉部和胸脯,於是,它就裝模作樣地張開翅膀,高興地翻起白眼,抖動著身體。
我因滑雪骨折。在慶應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綁好石膏後暫時出院。我拄著拐杖回到小別的家中。我想看看烏鴉,來到院子裏。可它一反常態,一見我便極其恐懼,露出了敵意。是不是因為我拄著拐杖蹣跚而行的步履太像它了?在家工作了一個半月,為了拆除石膏我再次住進醫院。恰巧石原裕次郎先生也因滑雪骨折住院,像是與我輪換,他正巧出院。告別時,他囑托我:“病房窗台上會有許多鴿子聚攏來,我一直給它們喂食,請別忘了替我喂喂這些鴿子。”
我在明亮的窗台旁撒些鳥食,果然,立即有鴿子成群地飛來。它們眨巴著小小的圓眼睛,畏畏縮縮地像是十分客氣。稍有動靜便呼地一聲飛去。然後,仿佛依依不舍地又重新聚集攏來。那些鴿子因貪欲而相互爭食,它們那種驚慌失措的樣子顯得頗為卑賤。
鴿子像戲劇中經常出現的怯懦的捕吏,搖擺著屁股,膽戰心驚地一會兒跑向食餌,一會兒迅速退卻。
我十分掃興。我不想給這些家夥喂食。此後便不再拋撒鳥食了。
因為,烏鴉的崇高形象在我心中更為鮮明地浮現出來。
【人物介紹】
岡本太郎(1911—1996),著名日本藝術家。曾就讀於巴黎大學,在巴黎、紐約、華盛頓舉辦過個人畫展。其畫作具有抽象派特征,並融彙日本民族特色。被稱為日本的“畢加索”。著有《被遺忘的日本》、《我的現代藝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