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孩子們沒有夥伴,出外去的時候,因為國度不同,每每受到鄰近漁家的兒童們欺侮。坐在家裏,時常聽見他們在外麵的哭聲,或則流淚回來,有時他們又表現些不好的行為,說出些不中聽的話,這當然是從外邊濡染來的。因此我們便立了一個家規:沒有大人同路不許他們出去。
但是這又太使他們孤苦了。
曉芙時常對我說:“我們去買匹兔子來喂罷,兔子幹淨,喂來也不很費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們便走到一家養兔園去。
兔子的種類是很多的。
養兔主人說:“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後六個月便要生兒,第一胎五六匹,以後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時聽了這話,很是出乎意外。我以為這養兔的事業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項生意了。譬如在正月裏買一對滿了六個月的兔兒來,養到年底就可以產出將近千匹的子孫了。
不過養兔的人又說:“出產太多了,太麻煩,每胎大概隻留兩匹,要殺死五六匹,——這也是一種無形的生存競爭。假如不加屠戮時,恐怕全地球要成為兔子王國呢。”
在兔園裏我們買了一隻懷了孕的母兔。但我們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後替我們產出千匹的子孫,我們隻希望她產幾匹兔子來替兒子們做做朋友罷了。
我們買的母兔是波斯種,這隻是據養兔的人告訴我們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們平常看見的山兔一樣。我們從養兔園裏把它抱回寓裏來,養在“玄關”裏麵——日本房屋的玄關就像我們說的“朝門”(江蘇人稱為“門槽”),大概的結構是前後兩道門的進口中間的一個過道,橫不過一丈,縱不過五尺。
母兔和我們同居之後,起初異常怕人,但相處一兩日,也就和人親近起來,向人依依求食了。我們第二天的清早在草原裏去摘些帶著露水的鮮草來喂它,晚上出遊的時候,也把它帶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裏閑散。孩子們非常高興;鄰近的兒童們看見,也覺得非常羨慕。但是高興極了,他們又常起爭端,因為他們對於它的態度,不能時常一致。有時一個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別一個又要袒庇它,保護它;小小的保護者時而用出他們最後的武器來,便是放聲大哭了。
相處一禮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歡娛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終,而我們的母兔娘娘還不見產生兒子。我們觀察它的動作,觀察它的腹部,也沒有什麼異狀,我們便疑是受了養兔者的欺騙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開門的時候,我的木屐下感受著一種柔軟的東西,同時發出一聲微弱的鼠叫。我驚異了,以為是踏死了一隻老鼠了。但我把大門打開時,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兒,在過道裏東一個西一個地爬著,我不禁叫著說道:兔子生了兒了!兔子生了兒了!曉芙和兒子們聽見,便都跑到門道裏來。
兔兒一共是五匹——我們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產了。被我踐踏了的一個,因為受傷太重,終於死了。出產好像是在夜半,兔兒並不藏在娘的肚下,凍得如像冰塊一般了。我們趕快把棉花來做了窩。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後園裏的茶花樹下。又叫和兒去買了一塊豆腐來供養兔母。
兔兒的身長不過一寸光景,眼還沒有開。光嫩的皮膚連一點茸毛也還沒有。有兩匹是紅色,有兩匹是黑色。我們疑心它們太小了,曉芙說:怕是早產罷。但我們的結論是看它們今後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產後,我們得到了些意外的經驗。
別的家畜如像貓,如像狗,如像雞,它們的母性是異常鮮明的。在養育幼兒時,它們完全呈出猛禽猛獸的變態,獨於我們這匹母兔對於它的幼兒們卻沒有絲毫愛護的情誼。它產後的精神和肉體,完全和產前一樣,在第一天它對於它的幼兒全不喂奶。曉芙說:人的奶子頭一天是沒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樣罷?但到第二天來它仍然不喂奶,隻自照常跳躍著吃草,也不抱撫它的幼兒。兔兒也沒有啼饑的聲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紅的終竟死了。怕真是早產罷?不然,便會是餓死了的。我們決心用武力強迫了,把免母按著,把剩下的三匹兔兒放在它的懷裏,兔兒盲目地尋起奶來,仰著身吸得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