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愛·凡·盧卡斯

某星期日下午,當我隨興所至漫步於動物園時,我突然見到河馬那龐大而平庸的麵孔正向著籠檻的一角瞅視。這的確是個碩大無朋、完全難以思議的怪物,一時我恍若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迥異乎尋常的神奇國土。其實河馬的外貌倒也並無特別可怖之處;它甚至比公共汽車上對麵乘客的許多麵孔還更友善一些,不過到底令人感覺可憎、難處和太不正常。猝然相遇,人們是吃不消的。

這河馬,如今三十甚至三十出頭,已經老相畢露。它的腿腳腫痛,眼睛模糊,牙齒也大半脫落,歪歪扭扭,呈現出灰褐色。在軀體上它是偉碩的,渾圓結實,個人見聞當中很少有什麼能與之相比:我不禁擔心,如果它一旦死去,這事該著怎辦,因為看樣子它肯定不會活太久了:那時這巨大的屍體怎麼遠運,怎麼處置,怎麼銷毀。就連旁邊籠檻中的小河馬,那些剛出裝箱,剛從非洲船運至此的可笑的小胖豬似的東西,每隻也都比四位市參議員加起來還重得多;而這老的又要比這些小的重五十倍,它那驚人的軀體中的密度之大,簡直和鉛鑄的差不多。一旦這蹣跚的腿腳最後站立不住,跌倒爬不起時,那景象,但願不要讓我見著。

親身站到這個大而無當、其笨無比的可笑巨物麵前,我對那些能夠麵不改色地去槍殺它們的巨獸捕捉者的心理,更加感到完全無法理解。如其說世上有哪種動物最能把“自己生存,讓人生存”這句格言躬親實踐的話,那便應當首推河馬。我不理解,何以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這許多死物推到這個業已死亡枕藉的世界之上。但是此刻正在西點俱樂部裏閑啜著咖啡的人士當中,便頗曾有人幹過不少這類勾當。射殺獅虎或其他猛獸:這事我能理解,盡管我自己並不願做;但去結束一條素性安穩如山的平靜性命——我就永遠也鼓不起勇氣來幹。一個人怎好去射殺一個隻知在泥裏打滾的動物?

不久我碰見了一位大學的動物研究員,這位先生的頭腦之中裝滿著希臘名詞,衣袋裏麵裝滿著蘋果和蔥頭,不帶這些他是從不去拜訪他的朋友的。從他那裏我確實獲益良多,得知了不少趣聞。其一便是,犀鳥這東西,看起來雖好像個最凶殘不過的猛禽,大有動不動便要用它那鐵喙鵮人一口之勢,甚至要從背後啄人,事實上卻是一種最慈祥最友善不過的鳥類,它喜人撫愛,百摸不厭。另外它還可能是園中最優秀的“接手”;雖然它那嘴巴看來並不那麼靈便,它接起東西來可萬無一失,不管你是如何投法。福斯特一向是我崇拜的英雄,但現在他已不能在我的心中占據統治地位。正是,“Le roi est mort;vive l’hornbill”。(“國王已死;犀鳥萬歲。”)麵對這個滑稽怪物,我實在感到驚詫不已。(這裏不可不附帶一句,它最愛好的食物乃是葡萄。)從外表看,犀鳥似乎是禽獸中最不馴順和最不好照料的了,但實際上它卻像一隻被嬌縱慣了的狗一樣地渴望著人對它的眷顧,而且同樣地非常多情。它最喜歡的事——甚至超過葡萄——是讓人給它在頦下抓撓,這時它的頭部就越仰越靠後,陶醉在一種狂喜之中。最後它的尖嘴直矗入雲,宛如村中教堂的尖頂一般。

犀鳥的近鄰為一種蒼鷹,毛羽色澤如東洋花布一樣可愛。還有一種名叫皮爾鴟鵂,它的眼睛可能是全動物園中最美麗的,而生活也是其中最憂鬱的;因為它過去一向在非洲的河麵上輕盈靜悄地翔駛著,一路之上不時地把大意的遊魚攫在爪中,而如今則被囚禁在一個籠中之籠,周圍不過數尺。當它看著那些遊人往來穿行時,心中將作何感想!可以斷言,這裏的海豹海獅倒未必便不愉快;水獺也很得其所哉;另外那些巨室中的各種禽鳥、猿猴、蛇蜴等等,我們覺得也都大體粗安。但是對於那些天性高傲、不可一世的鳥獸——諸如鷹隼獅虎乃至皮爾鴟鵂之屬——這又是一種什麼命運!什麼前途!真是令人不堪替它們設想!

我還從這位誨人不倦的研究員那裏聽說,一種名叫極樂鳥的珍禽雖然羽毛美麗非凡,本有可能大端架子和擺出一副高士風度,卻也不得不廝守在籠邊,從人的手中討果子吃,而且——到嘴便囫圇吞下;另外鴟鵂族中的一支西方遠親對它所景仰的人們都能跟著學叫“嗚——嗚”;再有,有的老鷹喜歡人們撫摸其頭,而且其中還有這麼一頭鷹,你如帶頭給它示範,還能學作雞叫!我很懷疑這事是否有失體統。因為我心目當中的鷹乃是那種衝霄直上,睜對炎陽,目不稍瞬,絲毫不容人狎侮的異物。但是如今來在攝政公園,看來便不能不打點折扣。不是這裏的犀牛也啃餅幹吃嗎?

我還聽說,尼泊爾羚羊最喜吃的美味是桔皮;再有,那頭頂上簇生著巨角的山羊往往會把這利器猛向欄邊霍地擊了下來,這時如果你的手指碰巧正在那裏,肯定要給它劈成兩截的;但另方麵,大象旁邊欄檻之內的秀美麋鹿(最近它的一角摧折)卻溫柔得像隻長耳狗一般,非常渴望得人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