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頭天值班的護士問一下情況,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隻找到星期天的值班護士,我也塞給她二十個福林,求她時不時進去看看我父親,我還要求見大夫,因為我在家裏已經把一張一百福林的鈔票裝進一隻信封。她告訴我大夫被叫到女病房去給一位患者輸血了,但她勸我不要急,她會把情況代我向大夫講的。我回到病房,父親鄰床的病人一再要我不用著急。既然值班大夫沒有時間檢查我父親的病,我也就沒有機會塞錢給他了。明天病房大夫來了,他們才有時間給我父親檢查。

“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我問父親。

“不需要,謝謝。什麼也不需要。”

“我去為您買幾個蘋果吧?”

“謝謝你。我不需要。”

我們的談話到此終止,實際上我想與他溝通,但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談起。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身上什麼地方痛,他卻回答說哪兒也不痛,於是我再也想不出該問他什麼了,我們隻好麵麵相覷。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向很羞怯,而平時我們之間主要是談事實,任何發生在頭一天的事實,第二天它的意義便縮小到零。我們也從不談感受。

“噢,如果沒什麼事,我先回去了。”呆了一會後我說。

“好,那你回去吧。”

“明天我再來,再找大夫。”

“謝謝你。”

“明天上午病房大夫才能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他說著,用目光送我到房門口。

誰知,第二天早晨七點鍾,我便被告知我父親於昨天夜裏去世了。我一踏進217號病房,便發現另外一個人占領了他的床位。鄰床的病人告訴我,我父親死前很坦然,也不痛苦,他隻是長長出了一口氣就過去了。我懷疑那人沒有說實話,因為我覺得要是自己處在他的位置,也會用和他同樣的語言說同樣的話的。不過我還是說服自己相信父親沒有受到任何痛苦就死去了,他鄰床的病人根本沒有騙我。

我被叫去處理一些手續,我來到醫院接待辦公室。負責處理這些事情的是一名我從未見過的護士。她把他的金表、眼鏡、錢夾子、打火機和一紙袋蘋果交給我。我給了她二十個福林,接著向她問及他的情況。這邊手續剛辦完,整容的師傅就走進來了。他的任務是給軀體梳洗、穿衣服、化妝。他在使用“軀體”一詞時,指的是提到的那個人雖然不再活著,可也不是一具十足的屍體,因為屍體的概念應該是整容過的。

我突然想起那封裝著一百福林鈔票的信封,忙掏了出來塞給這個整容師。他斷開封口,往裏瞥了一眼後,猛然摘下帽子,從此在我麵前再沒有把它戴上。他爽快應允我包我滿意,我隻需要送來一些幹淨的亞麻布襯衫和被單就行了,他一直保證做得完美。我告訴他說我當天下午就把這些東西送來,外加一套深色的西服,不過我想現在就去看看他。

“您現在就要去?”他嚇了一跳,同時問。

“是的。”我說。

“您一定更願意等它梳洗完畢後再去看它。”他建議說。

“不,我現在就要去,”我堅持道,“我要彌補我的過失。”

他不情願地領我到太平間。那裏亮著一盞電燈,沒有燈罩,光線非常強。我們走下幾級混凝土台階,正好在台階腳下,我看見父親仰麵朝天躺在混凝土地板上,他攤開著四肢,戰爭場麵的油畫裏,凡在軍事行動中被打死的士兵都是這個姿勢,隻不過他赤裸著身子。從他的一個鼻孔裏露出半截棉花球,另一個棉花球則沾在他的左臂上——顯然是他們最後一次給他注射的地方。

“您其實現在不該來,這會使你很難受。”手裏捏著皮帽的整容師抱歉地說。即使在冰涼的地窖裏他也不戴帽子,站在我身旁。“如果您等我為它做過整容後再來看,肯定會很滿意。”

我沒有回答。

“他病很久了嗎?”過了片刻,那人問。

“對,病很久了。”我回答。

“噢!那我應該這麼做,”他說,“我要把他的頭發理短點,這樣效果就會更好些。”

“您看著辦吧!”我說。

“他梳什麼頭?”

“分頭。”

他不再說話了,我也沉默不語。我不能對父親說什麼,或做什麼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無論現在我做什麼,說什麼,即使我死在他身邊,也絲毫不能減輕我的過失。

明天的報紙

——[匈牙利]厄爾凱尼

司機彼萊斯雷尼·尤若夫開著車牌為“CO-75-14”的汽車來道旁的售報亭買報。

“我要一份《布達佩斯新聞報》。”

“對不起,沒有了。”

“那麼來一份昨天的也行。”

“真對不起,也沒有了,不過我這兒碰巧有一張明天的報紙。”

“那上麵刊登電影院的節目嗎?”

“刊登,全都在上麵。”

“好,來一份!”

彼萊斯雷尼坐在車上翻閱起報紙來,不一會兒,他發現了一條放映捷克斯洛伐克電影的預告——“金發姑娘的愛情”,這是一部非常不錯的電影,這部電影在斯塔奇大街的“藍色山洞”電影院放映,五點半開始。

彼萊斯雷尼看了看表,發現時間還早,就決定再看一會報紙。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一條關於彼萊斯雷尼·尤若夫的報導上,上麵寫著:彼萊斯雷尼駕駛一輛車牌為“CO-75-14”的汽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迎麵開來的一輛卡車相撞,司機彼萊斯雷尼不幸身亡。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彼萊斯雷尼自言自語道。

他看看表,電影馬上要開演了,彼萊斯雷尼把報紙往口袋裏一塞,開著車就走。汽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一輛卡車相撞。

結局真如那張明天的報紙所報:司機彼萊斯雷尼不幸身亡。

慈善款

——[前捷克斯洛伐克]雅·哈謝克

12日是“真善人”行善俱樂部結賬的日子,這次結賬發現還有120克朗的現款沒用,委員們便聚集在俱樂部的房間裏,開會討論怎樣在聖誕節以前將這筆款子用到最合適的地方去。

主席已喝得暈暈忽忽,但仍不忘大談特談寡婦、孤兒軼事。並悲淒淒地講了一段某位在聖誕樹上自盡的窮寡婦的秘史。講著講著又感覺有些口渴,便又命人取李子酒解渴。

事務長取來了3瓶啤酒,委員們這才重振旗鼓,討論起這筆餘款的合適用途來。主席飲了兩口摻有啤酒的李子酒後,建議登報征求窮寡婦5名,但要有一定的要求,隻有那些家徒四壁、拖兒帶女、賢惠的寡婦才能應征。她們可在每天下午5點到6點的時間內,來行善俱樂部交應征申請書。

最合乎要求的5名寡婦將獲得“真善人”俱樂部無償贈予的100克朗,這樣還能剩下20克朗。這筆錢又怎樣花銷出去呢?

委員們很圓滑地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們用這筆不好處理的零錢買了酒來一飲而盡,使那筆慈善基金變成了100克朗的整數。

主席的主意確實見到了實效,幾乎每天晚上醉酒的主席都會接連不斷地收到寡婦們的應征申請書。頭一天便交來了60份,還有20份是郵寄來的。隻弄得主席頭昏眼花、身心疲憊,心中十分煩躁,一下子就將滿腹行善的熱心化成了一片冰冷。這群源源不絕湧上門來的寡婦們使他一肚子沒有好氣。她們一個個吻著他的手,痛哭失聲向他宣泄自己的不幸。

這天晚上,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來了。十幾個髒兮兮的小孩,使主席的腦袋一下脹大了許多倍,他直盯著那群相貌完全相同的小家夥。隻見那婦人一聲令下,他們便同時悲天哭地起來,並連吻帶舔地吻起他的手來。他們那副可憐相在主席的眼中竟顯得那麼悲苦,使他不禁動了一下惻隱之心,險些從自己的私房錢裏掏出幾文小錢來賞給他們。

就在主席大動惻隱心之際,門外又來了一夥窮苦人,由一個凶悍的女將軍和5名小將組成。當女將軍瞧見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時,臉龐上立刻布滿了騰騰殺氣,雙腳蹦得老高,朝那群“孤兒”的“親娘”撲去,她左右開弓、啪啪一連打了她好幾個嘴巴。

“你算什麼東西?敢和我爭?”她厲聲怪叫道,“你明明有漢子,還三天兩頭吃雞。想不到你竟把全屋子的小鬼都弄來騙錢,你這麼不知廉恥……”

主席驚懼萬分地望著這出別開生麵的演出。挨了耳光的婦人在她的怨敵身上敲斷了主席的一柄傘。小將們見主將動了手,也相互扭打起來,登時將書櫥上的玻璃打得粉碎。

主席頓時火冒三丈,終於抑製不住加入戰團。幸虧俱樂部的侍者及時趕來攆走了那位“親娘”,小賣部的人員也聞聲跑來,將那位悍婦轟走了。小將們見勢不妙,便一個個腳底揩油,溜走了。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一會兒響起了主席的一絲遊魂般的聲音:

“給我來一點白蘭地。”

他一杯接著一杯喝,總共喝了二十杯左右,然後他將桌上的台布扯過來胡亂蓋住身子,在安樂椅子上呼呼入睡了。那些申請書則扔得到處都是。

“真善人”俱樂部的委員們再次聚到一起商討餘款的處理問題,這次這幫善人的酒喝得很有節製,總共才花了十五克朗。在給書櫥補上玻璃後,那筆慈善基金就剩下80克朗了。因此撫恤金的款項隻好相應削減,其結果是:每人20克朗的受恤名額變成了4名。

商討的結果是把收申請書的任務交給事務長,因為事務長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厲害。當有位申請人伸出雙臂去摟他的膝蓋時,他便怒氣衝衝地大發雷霆:

“放開!你這個窮鬼!”

接著來了一位風情萬種的寡婦。

“甭跟我廢話!”事務長聲震屋瓦,“快把申請書交上來拉倒。懂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走開!”

幾天後,委員們重聚一堂,又開始鄭重其事地討論起俱樂部的崇高宗旨來。主席要求賠償他那柄被敲斷的傘。他希望總共能得到20克朗的賠償費:賠傘和賠償他昨晚值班時的精神損失。這引起了委員們的極度不滿,他們一致反對這個要求。

事務長呼聲最高。他說,如果主席能夠領到20克朗的話,那麼所有值過班的委員也都有資格領。另外,他還要報銷他今天值班時所吃掉的一份牛排和三瓶啤酒,共兩克朗。

他們唇槍舌劍地吵到滿天星鬥,最後大家才一致公認,與其讓這40克朗落入不義人之手,還不如將它們分送給兩名淑儀可人的寡婦每人20克朗的好。

完全可以想象,在這場善人會結束之後,那筆善款又將被用去一筆不小的部分。

聖誕節前夜即將到來,俱樂部的錢櫃裏隻剩下不到1克朗了,而窮苦的寡婦們交來的322份申請書卻在桌上堆積如山。

“各位好心的委員們!”主席宣布道,“今年由於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況,聖誕節撫恤金不能照發了。目前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怎樣處理這筆餘下的慈善款。我的意思是把這筆善款劃到明年的善款預算中,你們同意嗎?”

“同意!”委員們一致高呼。第四章情話突然消失

一個清清的早上

——[中國]徐誌摩

翻身?誰沒有在床上翻過身來?不錯,要是你一上枕就會打呼的話,那原來用不著翻什麼身;即使在半夜裏你的睡眠的姿態從朝裏變成了朝外,那也無非是你從第一個夢跨進第二個夢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飯吃得太油膩了,你在枕上扭過頭頸去的時候你的口舌間也許發生些唼咂的聲響——可是你放心,就這也不能是夢話。

騞先生年輕的時候從不知道什麼叫做睡不著,往往第二隻襪子還不曾剝下他的呼吸早就調勻了,到了早上還得他媽三四次大聲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來的。近來可變得多了,不僅每晚上床去不能輕易睡著,就是在半夜裏使勁的噙著枕頭想“著”而偏不著的時候也很多。這還不礙,頂壞是一不小心就說夢話,先前他自己不信,後來連他的聽差都帶著笑臉說,先生您愛閉著眼睛說話,這來他嚇了,再也不許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聽出他的心事。

騞先生今天早上確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個,他早已醒過來,他眼看著稀淡的曉光在窗紗上一點點的添濃,一晃晃的轉白,現在天已大亮了。他覺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這時他朝外床屈著身子,一隻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窩外麵,半張著口,半開著眼——他實在有不少的話要對自己說,有不少的牢騷要對自己發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適。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煩,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黃昏,沒有錯兒,哪兒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閑,有幾回在洋車上伸著腿合著眼頂舒服的,正想搬出幾個私下的意思出來盤桓盤桓,可又偏偏不爭氣,洋車一拐彎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讓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緊緊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頂恨是在洋車上打盹,有幾位吃肥肉的歪著他們那原來不正的腦袋,口液一絞絞的簡直像冰葫直往下掛,那樣兒才叫寒傖!可是他自己一坐車也掌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賭咒不讓口液往下漏就是。這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橫直也睡不著了,有心事盡管想,隨你把心事說出口都不礙,這洋房子漏不了氣。對!他也真該仔細的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