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生黃香,亦從枯腫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嫩而未成者。餘嚐過三吳白下,遍收筐箱中,蓋麵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 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錢,盈 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 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珠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講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 土人揀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好事者複從油粉擔中易出。餘曾得數塊於汪友處,姬最珍之。
餘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演斜與幾上軍持相受,(軍持——梵語,意為淨瓶或澡罐。)或隔歲便芟剪 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營絕慧,領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於曲房鬥室,(霏微——猶彌漫。)至[禾農]稼豔肥紅,則非其所賞 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剪桃紅,”(剪桃紅——名貴菊花名)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啊哪,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 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白團——扇子的一種)圍三麵,設小座於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 在影中。回視屏上,顧餘曰:“菊之意態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藝蘭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去冬姬病,枯萎過半。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萬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百枚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淒響而矣。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 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 月之四麵。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幹枕簟間,月去複卷幔倚窗而望。語餘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 天,霜縞冰淨, 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 出己[鼻句]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曆四序,娟秀濱潔,領略幽香,仙路禪關,於此靜得矣。”李長古詩雲:“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 反複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複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倚影為三” 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於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 淘,佐以水菜、香豉數莖粒,便足一餐。餘飲食最少,而嗜 香甜及海錯風黛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姬知餘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 則,可睹一斑也。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 皆於初放時采漬之。經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 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豔,非複恒有。最嬌者 為秋海棠露。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該、玫瑰、丹 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香櫞——一種水果,又名枸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酒後出數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醒消渴,金莖仙掌,難與 爭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 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潔,坐爐 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桔,分濃淡為數種,此尤異色異 味也。製鼓,取色取氣先於取味,豆黃九曬九洗為度,果 瓣皆剝去衣膜,種種細料,瓜杏薑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剝 其膚, 益之以味,數日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建寧——縣名,在福建省西北部,農產品豐富)他如冬春水 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治(草頭)。蒲藕筍蕨、(蒲——香蒲,供食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 者無油,有鬆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火肉——熏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蟲昌]如鱘魚,蝦鬆如龍須,上 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脯如雞粽,腐湯如牛 乳。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 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甲申三月十九日之變——崇幀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領導 的農民起義軍攻占北京,崇禎帝在媒山(今景山)吊死} 餘邑清和望後,(清和望後——陰曆四月十五日之後) 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邑之司命者——邑,舊時縣的則稱;司命,星官名,在此借指地方官吏) 豺虎猙獰踞城內,聲言焚劫,郡 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興平兵——指興平伯高傑的部下) 同裏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 散,鹹去江南。餘家集賢裏,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 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處有炊煙耳。老母、荊人俱, 暫避郭外,留娘侍餘。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仆婢,皆手書封識。群橫日劫,殺人如 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隻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衝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裏, 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 君從靖江行,夜半,家君向餘曰:“途行需碎金,無從 辦。”餘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 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於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 見之,訝且歎,謂姬何暇精細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