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初春的一個下午,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那天,我結婚了,其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並不稀罕,關鍵是那一年我才六歲,我的新娘八歲。
更為離奇的是我們家雙喜臨門,我是與阿爸同一天辦喜事的,自然那一天,父親娶的不是我媽,而是二房姨太太。
這是個春光明媚的下午,一支迎親隊伍從東往西逶迤而來:打頭陣的是吹鼓手,他們一個個膀大腰圓精神抖擻,一路走一路鼓起腮幫子,格外賣力地吹著、擂著……媒婆、傭人簇擁著中間的新郎官——顏家大少爺。
我騎在一匹棗紅馬上,上身穿一紅色長袍外罩著對襟短褂,頭頂一瓜皮帽,一張紅彤彤的小臉映襯著一雙大眼,煞是招人喜歡,隻是昨夜沒怎麼睡好,整雙眼顯得有點睡眼惺忪……我後麵跟著的是一頂雙人小轎,轎上垂著簾子,裏麵裹著的自然是大我二歲的媳婦……再往後是二輛大卡車,車上裝著滿滿當當的嫁妝,有二十床龍鳳呈祥的絲綢被,兩隻油漆得鋥光發亮的馬桶,一台華生牌搖頭電扇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一台流聲機上的大喇叭隨著汽車的顛簸而運動,仿佛要與吹鼓手們試比高下……一群小毛孩子緊隨在隊伍的後麵,學著大人的模樣,用手圍成喇叭形狀,鼓起腮幫依樣畫葫蘆……
道路的一旁是一條自西向東流向東海的河流,忽然一陣“嘎嘎嘎……”的叫聲隱隱約約從吹鼓手們的樂曲聲中傳來,透過岸邊依稀點綴著幾朵紅色小花的桃林,但見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驚得一群鴨子紛紛避讓,岸上臨水的柳條像是少女的長發,搖曳著剛剛萌芽的枝頭嫩嫩的,那漫天飛舞的柳絮觸在臉上癢癢的,風輕輕吹過,風裏夾雜著青草的芳香,吹在臉麵上已不再有任何寒意。
我並沒有被眼前的春色所陶醉,隨著馬匹的顛簸心情不由得喜憂參半……
憂的是當我阿爸宣布要娶二房姨太太時,我姆媽那一天心情數變。初聞其事,姆媽的淚水就一個勁地往下淌,先是號啕大哭淚飛頓作傾盆雨,聲音從花腔女高音轉至女中音最後至女低音,猶如六月裏一聲晴天霹靂,一道電光閃過,霹靂靂嘩啦啦,從高到低從遠到近,直至如遊絲消於無形;中期絕食、砸碗、摔家具,乒乒乓乓唏哩嘩啦,把個家裏弄得七零八落橫七豎八;後期使出殺手鐧,找來繩索往橫梁上那麼一掛,踩上凳子將脖子一橫愣衝衝地要上吊,幸虧貼身丫環發現得早,才沒有釀成嚴重後果。
經我姆媽這麼一哭二鬧三上吊,驚動了家庭中的權威老太爺——我的祖父,也是我們顏家創業的祖師爺出麵調停,老太爺要求阿爸與姆媽“約法三章”:一是明確我姆媽正房的地位,二姨太也得向我姆媽請安;二是我姆媽出嫁時的寶藏與二姨太無關,必須由我掌握;三是顏家接受我姆媽提出一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方案,那就是我必須與我阿爸同一天成親,原本以為老太爺不會答應,可是當我姆媽將此意剛一講明,老太爺卻立馬應允了。如此這般方才好歹將我姆媽勸住。
我姆媽不愧叫潘三寶的,連跟阿爸討價還價也知道必須滿足三個要求的。
喜的是我娶的小媳婦可是我姆媽一手指定的,鎮東頭大法師王九生家的七小姐,名叫鳳仙。這可是W鎮上遠近聞名的小美人胚,一雙柳葉眉下長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櫻桃小口上方映襯著淡淡的紅暈,不用塗脂抹粉照樣光彩照人,人稱“七仙女”。
雖說我才六歲,根本不知道男女之事,然而結婚過家家的遊戲卻在孩童中常常玩,今後若能有一個漂亮小妞跟在自己的身後,顯擺威風一番,那倒也是一樁十分愜意的事。想到此,我不由得咽了口快流下來的口水。
“少爺!”這熟悉的聲音,不用問是我家貼身聽差包天發出的,“要過橋了,請少爺下馬。”
“過橋?”我這才如夢初醒,睜開惺忪的雙眼,果然從鳳仙家回鎮上的最後一座小橋到了。
這是一座隻有碗口那麼大粗的樹架設在兩岸的“橋”,兩邊沒有欄杆,我是個旱鴨子,一走到這樣的“橋”上不由得雙腿隻打哆嗦,然而這又是通往鎮上的必經之路,非走不可。
包天這個聽差早已看透了我的膽怯,他讓轎夫抬著鳳仙先過“橋”,然後心領神會地背著我走到了對岸,乘機先行將我放下,在外人麵前儼然並沒有將我的膽怯暴露無遺,我由衷感激地看了包天幾眼,不愧是我阿爸的貼身聽差,夠機靈的。當包天將我重新抱上馬背時,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了句“少爺娶我家秀蓮就不用走這座‘橋’啦,那孩子可不比鳳仙差啊!”聲音雖然不響,但是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包秀蓮是包天的女兒,與我一般大小,也許是包拯家後裔的緣故吧,皮膚長得黑裏透紅,說話做事風風火火的,人稱“小辣椒”,尤其是她那小蠻腰,可是善舞的高手。然而,我可不喜歡吃辣的。
正當我們這支迎親隊伍快到鎮上時,我阿爸的迎親隊伍也自西往東與我們在W鎮相逢。
但見我阿爸顏根發著一身以染有花紋的外褂和裙的日本和服,神態自若地騎著一匹高頭黑色駿馬,他身後有一群也是身穿印有“武”字字樣和服的男子,他們個個梳著一種名叫“唐輪”的發型。唐輪是日本鐮倉、室町時期年輕的武士及幼兒梳的一種發型。從桃山時代至江戶時代曾在社會上大為流行。唐輪也是年輕的歌舞伎表演者的發型。由於這種發型最初十分簡單、樸素。後來逐漸向複雜型發展,稱“兵發髻”。再往後是一頂雙人轎子,不用問那轎子裏坐的必定是我的二媽無疑。
對了,我阿爸娶得二姨太可是日本人,名叫崗崎美慧子,她可是駐N縣日軍聯隊長崗崎一郎大佐的親妹妹。
一大一小兩股人馬彙合在一起,一左一右排成行,向著鎮南“顏氏府邸”前行。
顏氏府邸門口張燈結彩,鞭炮齊鳴。人們魚貫而入,有讓挑夫擔著箱子那樣沉甸甸賀禮的,有抬著全豬全羊全牛的,有……老太爺顏土根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招呼著親朋好友。大管家包金也就是包天的父親,在一旁張羅著接納送禮大軍,並一再念叨收到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