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謝謝嬸子了。丫丫立刻從兜裏摸出一張票子,這五十塊錢,你拿著,給娃們買點兒吃食兒。
不成不成,這咋成?鄉裏鄉親的……不過難得你有這份心,俺也不客氣了。走吧,跟那個廠長好好相處,嬸子等著吃你的喜糖哩!真是的,都是村裏姐妹,拿你這錢,多不合適!
張嬸目送丫丫離開了村子。
丫丫走遠,張嬸從兜裏摸出那張五十塊錢的票子,舉過頭頂,透著夕陽望了望,滿意地裝回兜裏,感歎道:賊丫頭,真成了闊太太啦!
43
丫丫到縣城時天已大黑。她在鎮上趕上了去縣城的最後一班車。從長途車站一出來就覺得餓了,於是她鑽進路旁的一個小吃鋪,要了一碗餛飩和兩個燒餅。吃飽了喝足了,她用手抹了把嘴,拿起兜子就走了。
縣政府真氣派。丫丫還是頭一次走到政府跟前。以前,丫丫在電視裏見過政府,是縣裏幹部在院子裏往募捐箱裏扔錢的時候。他們衝著電視鏡頭,把幾張百元票子抖得嘩嘩響,然後決絕地扔進箱子裏。他們覺悟真高。不愧是幹部。相比起來,丫丫隻捐了十塊錢。丫丫當時覺得忒對不起災區同胞。縣政府真氣派。跟外國哪個國家的皇宮似的,大樓四白落地,中間高兩邊低,院子裏有草坪,草坪中間有鴿子,鴿子悠閑地在草坪上溜達著。
上訪的人總是選擇在白天,總是弄了好多人,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總是讓政府上火讓幹部們操心!丫丫這些天想了許多,心裏頭鬧明白了許多事情。想透徹了。你們覺得人多力量大,俺不,俺偏一個人來,還是在晚上。目標小吧?不影響公務吧?不算聚眾鬧事吧?而且,丫丫打聽清楚了,新來的縣長家在市裏,每星期回家一次。夜裏差不多都在政府大樓裏。正好去反映情況。
傳達室的大爺挺和藹,但是弄清丫丫來意後,連連搖頭:不成不成,縣長是你一個人的?你想見就見。
丫丫怯生生地問:不是說人民政府為人民嘛,咋不讓見?!
大爺說:全縣三十萬人哩,能都見縣長麼?一天見一個,見得過來麼?
丫丫一想,覺得大爺說的也有道理。就又把自個村的情況敘說了一遍,還從兜裏拿出一條煙,遞給大爺。大爺不要,架不住丫丫硬給,隻好收下了。大爺說:你這丫頭,真強。這樣吧,你把你要反映的事情寫封信,改日給俺送過來,俺給你送進去。
縣長能看見?丫丫問。
能。俺交給他秘書。大爺說。
太好了,不用改日。今兒個就行。俺早就寫好了,今兒個就帶來了。丫丫瞅了瞅四周,見沒有旁人,就立刻從兜裏掏出一封信。信封對折著,四角已經卷曲了。那裏邊裝著泉靈執筆、丫丫和石頭口述的一封信,上邊還摁著三分之二村人血紅的手印。
傳達室大爺接過信封,正麵反麵端詳了一陣子,小心地捏了捏,放心地裝進了抽屜裏。
突然,傳達室的門“砰”地被踹開了。
對不起、對不起,大爺,俺一著急,這開門的勁頭用大發啦!老魁說。老魁身後跟著民兵連長、張嬸等人。
你們是什麼人?!大爺厲聲問。
這是俺們王家灣村村長,俺是民兵連長。
大爺,她是俺們村人,她剛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可把俺們急壞了!終於找到她了!老魁說。丫丫,別鬧了,咱回家,回家啊!
大爺,俺不是精神病……丫丫氣得嘴唇直打顫。
還不快扶丫丫上車?!村長對民兵連長和張嬸下命令。
二人“嗯嗯”應著,一人一隻胳臂“攙著”丫丫,往門外推。上車後,張嬸使勁兒地擰了把丫丫的胳膊,氣急敗壞地罵道——
個騷貨,還相親去哩?!相到縣政府裏來啦?!
老魁點頭哈腰地從傳達室退出來,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地鑽進了吉普車。
44
秋天轉眼就過去了,天氣漸漸地冷了起來。
剛一上凍,村委會換屆就開始了。雖說離投票的日子還有十幾天,但是氣氛已經不尋常了。拉票之爭已經白熱化了。前幾天,村裏已經選出了黨支部書記,老魁當選了。但是,縣裏提倡一肩挑,如果老魁在接下來的村主任選舉中不能勝出,就得服從組織“安排”,辭去書記職務,隻能象征性地當個副書記。
王家灣是個小村,競選村主任職務的人隻有兩個:老魁和石頭。究竟誰能當上村長(村民總習慣於把村主任稱為村長),誰能在十幾天後的投票上勝出,村裏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對雙方來說,形勢都很嚴峻,情況都很複雜。下死決心支持各自一方的人屈指可數,大部分是中間派,遊移分子,需要反複做工作。今兒個還答應投你一票呢,明天就不一定了。有變數。變數還不小。造成變數或者變量的就是對方的遊說和拉攏。都不是吃素的。都有道道兒。也都有道理。當然,投誰不投誰都是村民自個兒的權利,就看關鍵時刻了。
在泉靈和丫丫的幫助下,石頭聲名鵲起,呼聲不小。要是能贏得村主任的職務,那麼,村支書的職務也能集於一身。所以,村主任選舉至關重要。
在化工廠的幫助下,在老魁的授意下,民兵連長他們四下活動,老魁連任的可能仍然很大。
誰都看不清形勢,又離不開選舉的困擾,心裏很亂了。今兒個答應這邊兒了,明兒個那邊兒的又來了,隻好答應那邊兒。兩邊都不得罪。投票時候再說,到時候再讓心碰筆筆碰紙,一票定乾坤。
王家灣人第一次體會到,原來村委會換屆選舉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是如此引發人心震動的一件大事。好呀!帶勁兒呀!
王家灣村民覺得自個兒真受重視了。真有點兒主人翁的來頭了。要是天天選舉就好了。過年似的。
45
就在老魁為了連任摩拳擦掌的時候,村裏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來得突然,來得倉皇,來得不可思議,讓村長沒了競爭對手,也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那天吃後晌飯的時候,老魁的兒子突然失明了,瞅不見東西了。這讓老魁立刻想到了瞎眼雙鎖,又想到了跳崖的栓柱。莫非水裏真的有毒?奶奶的。老魁真的心裏打鼓了。害怕了。兒子不能有個三長兩短。絕不能。他當機立斷——馬上帶兒子去縣醫院。可是,村裏的吉普車不爭氣,怎麼也打不著火。老魁隻好硬著頭皮,去泉靈家求助。泉靈想,石頭跟老魁競選,那是公家事,人家有災有難了,而且親自找上門來了,咱不能不管。於是,泉靈答應得很爽快,讓石頭趕快開拖拉機跟村長去縣城。老魁也很高興了,感激地說,畢竟是鄉親、畢竟是鄉親,俺謝謝你們兩口子了。老魁想修好車再去追,所以他讓石頭開著拖拉機拉上兒子兒媳,先走了。
天有不測風雲。拖拉機經過高家梁的時候,與對麵突然出現的一輛轎車相撞,坐在車鬥裏的老魁的兒子兒媳被甩出老遠。老魁兒子當場就斷氣了,老魁兒媳也多處骨折。石頭呢?腦袋撞在了不知什麼地方,受到強烈震蕩,成植物人了。
46
老魁一夜之間須發皆白。老年喪子令他幾近崩潰。無論在事發現場高家梁,還是回到村裏王家灣,老魁老淚縱橫,悲痛欲絕,有好幾次都暈厥過去。他的哭是無聲的,一顆老拳砸在炕沿或者木櫃上,沉悶的咚咚聲在訴說著一個老漢的悲慟,也令許多前來探望的人心碎。
丫丫到老魁家來了一趟,給死者跪下了。燒了幾遝紙錢。起身經過老魁身邊的時候,丫丫說了句“對不起”。她覺得她有罪,不該咒他斷子絕孫,她的話太狠了。
丫丫大部分時間都在泉靈家裏,她要陪著她。當然,她也更關注石頭的康複情況。她仍然指望石頭能早點兒醒來,能按計劃參加村委會選舉。她不相信醫生的話,不相信石頭會永遠地成為植物人。
離投票還有三天,石頭還是沒有醒來,丫丫哭了。丫丫和泉靈抱頭痛哭。咱姐妹咋就這麼難呐?!是啊,咋這麼難呐?!
其實,泉靈已經不在乎石頭參選不參選了,她更在乎丈夫的生命。
丫丫恰恰相反。她更關注村裏的選舉,關注水汙染問題的解決。
丫丫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她找到鎮裏和村裏的老書記,說王家灣情況特殊,原來的候選人出事了,自己想出來競選村主任職務。鎮裏領導和老書記都同意了。
47
12月12日,王家灣的曆史時刻來到了。這天上午,將要通過投票選舉,產生新一屆村委會領導班子。老魁連任還是王小丫勝出,這個懸念讓許多村人的心髒都加速了。會不會產生史上第一位女村官呢?一些人認為不會,一些人覺得完全有可能,許多人都展開了大膽的猜測。
正式投票前,候選人要做最後一次競選說明,陳述自己競選村主任的理由。老魁先發言,村人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老魁說——
鄉親們,俺當了兩任村幹部了。在這期間,俺配合老書記做了一些工作,通過環境整治,村裏的麵貌更美了;通過發展設施農業,大家手頭也寬裕了一些;通過招商引資,引進了化工廠,村裏有點兒錢了,村民的福利也上去了。這都是好事兒,都可以算作一點兒成績。但是,在這些成績的背後,還有許多的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生產發展了,生態沒發展,咱村裏八十幾口人活命的生態環境沒有搞好,甚至受到了汙染。最近幾天,俺老是琢磨,是不是化工廠真的對咱們有汙染?為什麼雞喝了葦子溝的水就脫毛?那根細管子流出的水到底有沒有毒?以前,村裏人反映過這個問題,俺壓根兒沒當回事,覺得是瞎掰,是胡扯,是老娘們吃飽了撐的,如今看來,俺錯了,俺對不住那些受害者,對不起那些反映問題的人……
說到這裏,老魁瞥了一眼台下的丫丫。丫丫臉上掛著驚訝。老魁繼續說:
今兒個,俺站在這裏,想跟鄉親們說幾句掏心窩子話。有人反映化工廠排出的水有毒,俺為啥總聽不進去?除了因為化工廠是俺引進的,廠子給村裏帶來了收入,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兩年,廠長跟俺個人之間也走得挺近,請俺吃個飯,給俺條煙,超出了正常的工作關係。誰要是說化工廠有問題,俺從心眼裏膩煩,膩煩大家說廠子的不是,總認為是有人故意找茬兒。俺錯了,俺給大家鞠個躬,俺請求大家批評俺。
台下人群騷動了。王家灣的人可從沒見識過,村長在全體村民麵前而且是在競選的關鍵時刻,揭自個兒的短,道自個兒的不是,還向村民們道歉,沒有過呀。從來沒有過呀!開天辟地呀!丫丫的臉色由黃變白,又由白變紅,她的目光裏充滿了熱望。
關於水汙染的事情,俺這些天也老是尋思,也做了點兒調查,俺想出點兒眉目了。咱們假設水是有毒的,那為啥男人都受害了,而女人們沒事呢?俺覺得,是葦子溝栓柱種的那兩畝煙葉出了問題。多少年了,咱們村裏的男人都抽自個兒村裏的旱煙,沒事呀!可是自從化工廠來了,自從它往葦子溝那兒排水,咱們村裏的男人就開始鬧病了,眼瞎的眼瞎,不行的不行,得怪病的得怪病。這就說明,化工廠流出的水汙染了那兩畝旱煙地,旱煙又壞了村裏爺們的身體,問題就出在這兒呀!俺不抽旱煙,俺嫌它忒衝,所有俺就沒受害;村裏女人不抽煙,當然也沒事兒!
村人們聽得非常入迷,台下鴉雀無聲。
至於下屆的村長,俺幹不幹都行,如果大家不投俺票,俺誰都不怨;如果大家支持俺,信任俺,想讓俺再幹一屆,俺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化工廠談判,讓他們建汙水處理廠;如果它不建,俺就向市縣環保部門投訴它;如果環保部門不管,俺豁出去不當這個村長了,俺帶著大夥兒上訪去,到縣政府上訪,到市政府上訪,到國務院都不怕,直到解決問題,讓大家過上安穩的日子、放心的日子,讓大家都身體健康!讓大家都長命百歲!
台下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誰都沒想到,老魁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轉變有些突然了。意外了。四年了,村人們整整有四年沒聽村長說這麼掏心窩子的話了。大家激動了,振奮了,豪情萬丈了。掌聲過後,許多人心裏矛盾了。特別是那些準備投票給丫丫的人,腦袋裏有點兒亂了,心裏頭有點兒不是滋味兒了。這票可咋投呀!
很快,丫丫上場了。丫丫的發言很簡單,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說:
俺之所以要競選村長,就是要向上反映水汙染的事兒。這當兒,老村長想通了,也打算做這件事,俺非常高興。俺退出競選,不參加競選了,並且俺投村長一票,也希望打算投俺票的鄉親們,把那票投給村長。村長有經驗,有能力,咱們支持他再幹一屆!隻要他真的解決水汙染問題,咱們一定擁護他,永遠擁護他!
台下頓時掌聲雷動。這次的掌聲比先前還熱烈,還持久,有了地動山搖的意思。村人的淚水奪眶而出了。
老魁的眼睛也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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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晌飯,丫丫烙了一些蔥花餅。丫丫想給老魁送兩張餅去,又覺得冒失,有些猶豫了。她站在地上,陷入了沉思中。
這一年村裏出了幾件事,死了幾個人,可是,一切都過去了。死的死了,沒了,活著的還在,還得好好活著。活著就不能餓著,就得吃飯。
這麼一想,丫丫又想通了。她把裝烙餅的盤子用屜布蓋上,放進了一個小籃子裏。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