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裏聽到或看到過很多新奇的事,比如那裏有人打架,其中一個點中了另一個人的笑穴,那被點穴的人一直笑著,最後笑死了。比如他們到山裏去打死了一隻虎,將那虎肉吃了,虎皮做了衣,虎骨泡了酒,喝了虎骨酒,七十多歲的老漢上武當山如騰雲駕霧,比年輕的後生爬的還要快。我在舅爹家裏看到過兩壇用玻璃瓶裝著的酒,一瓶裏泡著一隻灰色的底紋起著黑斑的蛇和一隻醜陋的瀨蛤蟆,另一瓶裏則泡著十多隻沒有長毛的紅生生的小皮老鼠,我一看見那還睜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的皮老鼠,就將所有的食物嘩啦啦地吐了出來,竟惹得旁觀者一陣大笑。據說這些生物都是要活生生地丟進酒中,那酒才有勁道的。
在這個遠離縣城的邊遠地方,我還見識了這麼一種人,平日做著同常人一樣的活計,過著與常人一樣的生活。而在特殊的日子裏,他們有如魔鬼附身,做出常人無法想象之事,吼出常人無法吼出之音,悠遊於神鬼之間,為人禳災避難,在當地稱為馬腳。
鍾家大灣的人們對馬腳一般都抱著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上九日是下馬的日子,人們會屏著呼吸看馬腳奇特的表演,將它當了一樣平淡生活的娛樂。而當真有病者百藥無效,難以起死回生之時,人們往往會寄望於馬腳,他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
既是能與人消災,便可視為謀生的行當,那是要有師傅才能引進門的。據說馬腳一般是被另一名馬腳的遊魂糾纏而綁著的,如若是要下馬時,會有奇大無比的力量,他們逢坎跳坎,逢河跳河。
我在很小的時候曾同我的父親在鍾家大灣親眼目睹過下馬的場麵,那一年正月,父親帶著我去給舅爹拜年,正碰上馬腳下馬。黃昏的時候,天空中飄起雪花來,村人吃過晚飯後都陸續聚在一家寬敞的屋子裏。屋子裏點著煤油燈,昏黃昏黃的,神前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下麵是一張案桌,上麵擺著香爐,香爐裏早已點上香。香案的左邊放著一把係著紅綢帶的大刀。
屋子中央有一張非常結實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著一把檀木雕花椅,一個魁梧的男子頂著一塊紅布坐在椅子上,人們叫他長叔。他雙目緊閉,口中模糊地念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這樣一直過了好長的時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忘情地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怪異,也飽含悲愴壯烈的感情,在飄著雪花的鄉野傳得分外遼遠。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歌,歌調是自創的,歌詞是模糊的,在歌聲裏那馬腳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在桌子的下麵,有人應對著他的呼喚,一會兒焚香燒紙敬神,一會兒下跪磕頭作揖。
長叔唱著唱著一下子從高高的檀木椅子上跳了下來,隻見他雙腳在八仙桌上一點,輕盈地落在了地上,他一件一件脫去外套,隻穿了一件單衣。然後一轉身在香案上拿了一支寶劍揮舞起來,嚇得人們紛紛往後退。
父親告訴我這是在驅鬼,長叔將這些鬼魂趕出鍾家大灣,以保鍾家大灣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等馬腳把一係列的驅鬼動作都做完了以後,他又敏捷地跳上桌子,端坐在檀木椅上,我看得見長叔額頭的汗珠。
這時候屋子裏便有人要問吉凶了。問了兩三人,論到了王二奶奶,王二奶奶的媳婦是上吊死的,留下一兒一女,王二奶奶的兒子近來總是犯傻。她要問兒子是不是被死去的媳婦纏住了。長叔告訴王二奶奶,她的媳婦上吊前在自家的床上看見了一條蛇,那蛇原本是來勾魂的。王二奶奶聽到這裏就磕起頭來,她說兒子講,媳婦托夢時就是說看見有一條花蛇在家裏的床上睡著。兒子前不久收工回家在廚房的水缸旁看見了一條花蛇,想也沒想就一火鉗將它打死了,想不到從那以後兒子就時不時地犯傻,犯起傻來一坐就呆半天。長叔說你家那蛇是一條家蛇,是萬萬不該打死的。王二奶奶更加下力地磕著頭,口裏叫:請神聖開恩,請神聖開恩,千千萬萬要保住我兒子一條命,不然全家就沒得日子過了。長叔聽了,再次跳下桌舞起了寶劍,那劍實際上已經生繡,舞起來沒有寒光,但見長叔搖頭晃腦,怒目圓睜,在空中揮舞片刻後突然將那劍向自己的胳膊狠命地砍去,劍雖鈍,但足以砍傷隻隔著一層單衣的皮膚,隻見血一下子流了出來,人們驚呼起來,長叔仍在跳著,毫無畏懼,那已染透衣衫的血似乎不是從他的身上流出的,人們想阻止他,但他的劍舞得更讓人眼花繚亂。
如此上蹦下跳,長叔早已汗流浹背,到深夜轉鍾時,他跳上桌子上後,突然倒在椅子上,兩眼緊閉,攤在那兒,喃喃低語,渾身顫抖。終於到他停息的片刻,人們將他按住,慌慌地從香案上抓了一把灰,敷在他的傷口上。一場下馬至此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