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這半世風雲(1 / 3)

——魯迅與許廣平

他的文字厲害,卻被“嫩弟”戲耍交白卷;她的思想激進,卻也這般驕縱惡作於“愚兄”。他們針鋒相對地互損,隨意調侃地打趣。他憤世嫉俗、剛直不阿,是世人眼中的錚錚傲骨,也是當局眼中的危險分子;而她果斷剛烈、誠摯熱忱,是苦悶而善良的女子,又是憤懣而激進的青年。她不畏懼人世間的冷漠與壓迫,不畏懼衛道者的非議與謗諷,一直和他站在一起,鍥而不舍,跟著他的足跡。

正如她的定情宣言: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與我們不相幹,於你們無關係,總之,風子是我的愛……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在廈門大學教書的魯迅閑來無事,便取出紙筆,絮絮叨叨地給在廣州的許廣平寫信:

“自從我雇了一個工人之後,日常瑣事便都不需自己費力。工作也不累,每天都有很多閑工夫,大多數時候我就拿本無聊的書看著玩玩。如果連著編講義三四個鍾頭,那很影響睡眠,所以我講義也編得很慢。如果有人來催我寫文章,大抵是置之不理的。

“樓下有一個花圃,用鐵絲圍成柵欄圈著。前幾天我一看四下無人,就忽然想跳一次試試,看看這鐵柵欄能有怎樣的阻力。結果它確實很有效果,給了我兩處小傷口,還好並不深。我是因為這事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所以才試了試,如果知道會出事,我一定會很謹慎的。

“現在每當天色暗了,我就不去樓下草地散步了,就連夜裏小便我也不下樓去。我用一個唾壺盛著,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看樓下沒人,就順手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是我有些無賴,可是誰讓學校設施不完備呢,也怨不得我……”

在《兩地書》中,隨處可見這樣悠然瑣碎的小閑事。兩個人不厭其煩地向對方報告自己的生活細節,吃飯喝水、添減衣物、跟誰吵架或是跟誰縱酒、趣事或者惱事。在別人眼裏,似乎頗有些無聊,可在熱戀中的魯迅和許廣平心裏,這卻是最安靜最溫暖的訊息。

在愛情的輕柔籠罩下,那個高喊著“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魯迅,也漸漸地會用他那刀劍一般的筆寫出這樣的句子:

現在就隻有我一人,但我卻可以靜坐著默念HM(指許廣平),所以精神上並不感到寂寞……默念著一個某君,尤其是獨坐在電燈下,窗外大風呼呼的時候。

生命中的流星與月亮

認識許廣平之前,已經有兩位女子先後走進了魯迅的婚戀世界。

第一個是魯迅的表妹,家裏人都叫她“琴姑”。魯迅從小就和這位表妹在外祖母家玩耍,不但彼此心有靈犀,兩家的父母也都樂意結這門親。可在合八字的時候卻出了問題。據說,琴姑的屬相與魯迅不合,而且很嚴重,結婚後會克死自己的丈夫。

這可嚇壞了魯迅的母親,從此再也不提這門親事了。琴姑的父母見周家遲遲不來提親,便將女兒另外許配了人家。

沒過多久,剛出嫁的琴姑便因病含恨去世了。臨死前,她對服侍自己的老媽媽吐露了心聲:“周家明明是來議過親事的,怎麼後來又不提了呢?我到死也忘不了這件事。”

原本一段美好的姻緣就這樣化為了夢幻泡影,兩個心心相印的年輕人被生生拆散了。鬱鬱寡歡的魯迅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學習上。他在南京路礦學堂以優異成績畢業後,又獲得了公費留學日本的資格,不久便踏上了異國求學之路。

魯迅出國之前,他的母親魯老太太並未征得兒子的同意便擅自做主,為他訂下了一門親事。這讓魯迅十分不滿,多次要求母親退婚。魯老太太卻絲毫不理會兒子的抗議,反而常常催促他回國完婚。

有一次,魯迅好心幫一位日本女子抱了一會兒孩子,結果這事不知怎麼傳回了老家,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形容說,魯迅已經娶了一個日本女人,還有了孩子。

魯老太太著了急。於是,一九〇六年七月的一天,遠在日本的魯迅便收到了家裏的電報:“母病危,速歸。”

可是當他匆匆忙忙趕回家中時,卻發現家裏張燈結彩,母親不但沒有病危,反而滿麵紅光地張羅著婚禮。

孝順的魯迅隻得咽下一肚子氣,跟從未謀麵的女子朱安拜堂成了親。婚後第三天,他便離家回到了日本。此後幾十年,即便是與朱安同住一院,他們也始終隻是名義上的夫妻而已。

魯母選擇朱安,是看中了她的柔順和賢惠,知道她將來絕對會成為一個賢妻良母。魯母對朱安的判斷沒有錯,可卻對自己的兒子太不了解。魯迅心中的理想伴侶,是要能夠和他心意相通,誌同道合的,絕不是隻要會洗衣做飯相夫教子就可以了的。

盡管朱安在周家確實盡到了主婦的責任,將魯母服侍的很好,一大家子的生活也操持得井井有條,但愛情並不能由此而產生。對魯迅來說,朱安不是他的妻子,隻是母親強加給他的一件不甚美好的禮物,他隻能好好地供養她。“對於她,我隻有贍養的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魯迅確實將朱安供養得很好。常去魯迅家的朋友都知道,他對朱安沒有夫妻之愛,但還有關心和尊敬。每次魯迅從街上買回了點心,總是先請母親挑些喜歡吃的,然後再送到朱安那裏請她挑選,最後剩下的魯迅才自己吃。

他也明白朱安心裏的苦,明白她是無辜的。他曾說:“在女性一方麵,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隻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他一方麵好好地供養著朱安,另一方麵,又盡可能地避免同她的任何接觸。他很少同她直接說話,因為沒有什麼可說,而且在他看來,朱安常常自作聰明。有一次,魯迅說有一種食品很好吃。朱安為了討他歡心,便說她也吃過,確實很好吃。魯迅聽後覺得十分厭惡,因為這是他在日本吃過的,中國根本沒有這種食品。

朱安曾經給魯迅做過一條棉褲,魯迅早上出門時沒注意就穿上了。後來知道了這是朱安的針線,便二話不說脫下來丟到了門外,堅決不穿。

魯迅對朱安冷漠到近乎冷酷了。

舊的製度先是奪去了魯迅與琴姑青澀純淨的愛情,又將一個不識字的小腳女人硬推到他身旁。琴姑與朱安,就像魯迅生命中的流星和月亮。流星的美麗在於她的短暫,匆匆一瞬劃過生命的夜空;月亮永遠也發不出帶著強烈暖意的光芒,她的愛情溫柔、平靜卻很清冷。

魯迅的心逐漸長出了堅硬的外殼,他固執地將自己包裹起來;愛情的心田也漸漸失了水的滋潤,變成了一片荒漠。不過,在近二十年的孤獨失落之後,這愛情沙漠即將有一條清澈躍動的小溪流歡快地注入進來了。

在寂寞的空氣裏微笑

許廣平出身廣東一個仕宦之家,父親性格隨性豪爽,在一次朋友歡聚時,推杯換盞之間就將剛剛出生三天的小廣平許給了當地一戶姓馬的鄉紳家。這馬家是方圓百裏出了名的土豪劣紳,橫行霸道,囂張跋扈。

廣平從小性情果斷剛烈,她對自己這份婚姻極為不滿,堅決反對。有一次,馬家一個親戚來作客,廣平二話不說,衝出去就向那個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後義正詞嚴地說:“我父親將我許配給你們家,是因為他當時喝醉了,我自己決不同意!”對方愕然。

許家的人其實也不讚成這門親事,隻是已經訂了的親是不能隨便更改的。這下廣平一鬧,家人也就順水推舟,勸她父親到馬家退婚。於是幾經周折,馬家終於在索要一筆經濟賠償的前提下,同意退婚。

這一年是一九一七年,退婚之後的廣平考入了天津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後又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

入學後不久,廣平便與自己的一位同鄉陷入了熱戀之中。那位年輕人名叫李曉輝,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很善良,也很熱情。沉浸在甜蜜快樂中的廣平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無奈上天並不看好這份初開的愛情,不久就使它凋落在風雪之中。

那是因為廣平不慎患上了當時的急症——猩紅熱。這種病症傳染性極強,李曉輝就是在日夜照料廣平的時候被傳染的,而且病發突然,病情嚴重,沒幾天就去世了。

夭折了的美好愛情重重地撞擊著廣平的心,從此她隻能在無盡的悲哀和回憶中與自己的戀人相聚了。初戀的印跡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是最深的,李曉輝去世十八年後,廣平依然飽蘸深情為他寫下了紀念文字:

霞的愴痛,就像那患骨節酸痛者的遇到節氣一樣,自然會敏感到記憶到的,因為它曾經摧毀了一個處女純淨的心,永遠沒有蘇轉。

挫折激發了廣平更大的力量,她勇敢地跨越了悲痛的荊棘,絲毫沒有停止奔湧向前的腳步。而事實上,她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沉浸在悲哀中,因為她很快就被卷入了激流暗湧的“女師大風潮”。

女師大的學生們懷著滿腔熱忱,渴望走出校門,接受社會新風暴的洗禮,而校長楊蔭榆卻是一位嚴厲專製的女性,她要求學生一心隻讀聖賢書,不準她們摻和“窗外事”。於是,彼此間的矛盾越來越深,逐漸激化,直至不可調和。

在女師大學生自治會擔任總幹事的廣平自然是站在了風口浪尖,她的憤懣和苦惱積聚在心中無從傾吐,於是便想到了恩師魯迅先生。

那時,魯迅兼任女師大國文教授,而廣平則是國文係二年級的學生。魯迅先生所講的《中國小說史》是廣平最為企盼的課程,每次她都坐在第一排,晶亮的眸子裏寫滿了感佩與崇敬。

身材頎長高大的廣平也給魯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常常積極活躍地起立發言,很有自己的獨特思想與見解。

給魯迅寫第一封信的緣由,廣平已在信中已說得十分明白,她是在極大的苦惱中,懷著萬分迫切而熱誠的心情向魯迅求教的:

苦悶之果是最難嚐的……而苦悶則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切,總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有什麼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現在的青年的確一日日的墮入九層地獄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先生!我現在希望你把果決的心意緩和一點,能夠拯拔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拔一個!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

魯迅回信之快似乎超出了許廣平的預料,他大概是一看到信後馬上就寫了複信的,且洋洋灑灑寫了差不多有兩千字。他探討了關於學校與社會黑暗的問題,提到人生的兩大難關——歧路和窮途,並告訴廣平自己是如何“在這世上混過去”的方法。

不過,最令廣平誠惶誠恐的,是她一展開信紙就看到了的魯迅對她的稱呼——“廣平兄”。於是在第二封信的開頭,她就趕忙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表明了自己愧不敢受的心情:

當我拆開信封,看見箋麵第一行上,賤名之下竟緊接著一個“兄”字,先生,請原諒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當為“兄”麼?不,不,決無此勇氣和鬥膽的。

魯迅看後,給她耐心講了“兄”字的涵義,讓她大可不必“一見而大驚力爭”。原來,魯迅在給老朋友、舊同學或是聽他講課的學生寫信時,都稱對方為“兄”,隻是顯得更為親切而已,並不是含有“哥”的意思。如果是給前輩或者比較生疏的人寫信才會客客氣氣地加上“先生”、“太太”、“小姐”、“大人”等稱。

廣平聞知終於釋懷,看到自己敬愛的老師,著名的大文學家竟然沒有一點架子,還如此和藹、耐心,廣平心中原有的忐忑消失了,她活潑調皮的一麵也開始漸漸顯露出來了。

在信中她自稱“小鬼”,說自己在老師跟前瞎搗亂,耽誤了老師寶貴的時間,可是聽老師信中的教訓實在是比上課聽講好得多,她這個小鬼就像在盂蘭節上食飽袋足一樣。所以就賴著不走了,“先生寫兩個‘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燒符也沒用,先生還是沒奈何的破費點光陰吧!”

為小鬼破費光陰,先生似乎是欣然同意的。他不但以極高的頻率與小鬼通信,還時常給她寄去《語絲》、《現代評論》等刊物,並指導她寫文章,替她在自己主編的《莽原》中發表,使得小鬼“在寂寞的空氣裏,不知不覺地發生微笑”。

在廣平給魯迅寫第一封信之後一個多月,她第一次走進了魯迅的家中。當然,是和幾位同學一起去的。在那裏,她興奮而好奇地參觀了魯迅的家,走進了被稱為“老虎尾巴”的工作室,還見到了魯迅的母親魯瑞和妻子朱安。活潑爽朗的廣平很快就與大家融入到了一起,談天說地十分開心。

後來,魯迅在信中跟她開了個玩笑,故意給她出了一道考題:你們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細,現在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麼樣子的?後園已經到過,應該可以看見這個,仰即答複可也!

見老師有如此趣致,廣平自然當仁不讓,她嬌嗔地說:“考試尚未屆期呢,本可抗不交卷的,但考師既要提前,那麼現在做了答案,暑假時就可要求免試了倘不及格,自然甘心補考。”

於是她故意一本正經地將魯迅家的房子詳細描述了一遍,接著又不甘示弱地也給老師出了一道題:我們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點什麼?倘答電燈,就連六分也不給,倘俟星期一臨時預備夾帶然後交卷,那就更該處罰了。

這是調皮的廣平專門為魯迅設好的陷阱,因為她知道老師星期一上午才會收到這封信,而上午有課,最快也隻能中午回信。可題目問的是教室天花板中央有什麼,就算魯迅早就知道了有什麼,可經過一上午在教室的逗留,誰知道他不是在這時候才偷偷觀察的呢?隻要廣平說他作弊,他一定是百口莫辯的。

所以魯迅隻好繳械投降,交了白卷,他無奈地說:“這次考試,我卻可以自認失敗,因為我過於大意,以為廣平少爺未必如此‘細心’,題目出得太容易了。……而一經上課,則無論答得如何正確,也必被冤為‘臨時預備夾帶然後交卷’,倒不如拚出,交了白卷便宜。”

愚兄和嫩弟的若幹回合

小鬼與迅師,在你來我往的鴻信頻傳中越來越相熟了,彼此也開始互相打趣對方。在一封信裏,魯迅這樣說:

廣平仁兄大人閣下敬啟者,前蒙投贈之大作,就要登出來,而我或將被作者暗暗咒罵。因為我連題目也已改換……尚希曲予海涵,免施貴罵,勿露“勃溪”之技,暫羈“害馬”之才,仍複源源投稿,以光敝報,不勝僥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