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祥帶著兒子天義住在京郊一個小小院落,他閑下來經常磨他那把雪亮的刀子,“歘、歘……”,這聲音很讓天義著迷,他就眨巴著大眼睛問磨刀子幹啥,鞏祥每次都歎了氣說:“這是爹吃飯的家夥,爹是屠夫,賤業!”然後就催著天義溫習功課,念詩雲子曰。
鞏祥盼著天義能擺脫這祖傳的賤業,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這天鞏祥看見天義正在摸索著刀子閉著眼睛嗅那上麵的氣息,滿臉迷醉,鞏祥一聲大喝:“你小子在幹嗎?”天義格格笑著說:“我就愛聞這刀子上的血腥氣。爹,昨天我在菜市口看見處決人犯哩,歘!刀光一閃,人頭‘噗’一聲飛那麼老遠,血竄得老高,才叫過癮!爹,你殺牛殺馬啥意思,咋不去做劊子手呢?”
鞏祥心裏一抖,這小子,難道是先天的嗜血?他催逼著天義讀書更緊了。
這渾小子天資聰明,可從小頑劣不堪,逃學、遊蕩、鬥毆是常態,每一次鞏祥都要打得他滿地翻滾,一來二去,打出了逆反心理,天義撕毀白紙、燒掉典籍,換來的是更殘暴的毒打,相依為命的父子情被那八股文字劃開了深深一道溝壑。
天義16歲的一天,鞏祥聽先生說他又兩天沒去學堂了,就拎著皮鞭子滿大街踅摸,打聽到他在賭場混了兩天,這會子又去“麗春堂”泡那頭牌“小霓裳”了!
鞏祥紅著眼珠子一腳踹開“小霓裳”的閨門,把天義赤條條從床上扯下地,“啪”一鞭子掄下去,天義一聲慘嚎在地上打起了滾,那尖利的鞭梢正甩在他的右眼上,鮮血立刻糊了一臉。
還好,經過精心診治,天義的右眼保住了,而且從這一次起,他忽然改了性,日夜刻苦攻讀,再不胡逛了,可也就是從這天起,他再不跟鞏祥說一句話。
沒多久天義就高中了秀才,這小子的確有天分,一路披荊斬棘,鄉試、會試、殿試,20歲才過,竟然被欽點進士!
殿試上,天義口稱本姓“宮”,親生父母早都不在了,請求複了本姓,聖上看天義容貌俊美,滿腹經綸,不由滿心歡喜,連連答應,還任命他為翰林院編修,賜了府邸居住。
兒子出息了,可他再沒回過京西這座小院。鞏祥繼續做著低賤的屠夫,鞏祥知道,兒子恨他。他也不責怪兒子涼薄,隻要改換了門庭,子孫後代脫離這屠夫賤業,他啥都認。
天義不要這個家了,這個家卻發生了一件怪事,鞏祥個大男人家,居然不知從哪兒撿回個棄嬰!鄰居們都跑過來問他是怎麼回事,鞏祥就笑嗬嗬地說:“這是上天看我太孤單了,賜給我一個老來子!”就有鄰居打趣他:“鞏大哥,這不是你在外跟翠雲坊的妞兒偷著生的吧!”鞏祥一邊嘿嘿笑一邊求幾個家裏有吃奶嬰孩的鄰居們,幫著喂喂可憐的娃娃:“娃娃太小,除了奶水啥都不會吃,沒爹沒娘的,可憐!”說著還紅了眼圈。
孩子吃著百家奶滿月了,這天,鞏祥把他托給鄰居照看著,自己跑到牲畜市場買了一隻奶山羊,回來時見街路兩邊的人都在蹺著腳張望,鞏祥正在納悶,忽然聽得喜樂聲,大對迎親的人馬吹吹打打走了過來,身邊人立刻騷動起來,有人說,不怪是左副都禦史齊大人家的小姐大婚,排場真不小!也有人說:“那齊府小姐可是咱京城出名的美人,哪家公子娶了她可有福氣了!”
鞏祥一抬頭,那披紅掛彩的新郎官已經近在眼前,圍觀的人齊聲喝彩,這齊府姑爺好相貌,鞏祥卻張大了嘴合不上!是天義!那張俊美的臉上顧盼神飛,自然也看不見在擁堵的人群裏牽著山羊抻著脖子看稀奇的老爹,迎親隊伍大搖大擺過去了。
鞏祥說不出心裏是酸,是甜,還是苦,他牽著山羊失魂落魄回到家,看著還沒睡醒的男嬰,幾顆老淚滾出了眼眶:“老天對我不薄,沒了一個孩兒,又撿來一個,你就叫天保吧!以後咱爺倆相依為命!”
小天保在鞏祥精心照顧下,一天天長大了,孩子從小就喜歡舞刀弄劍,鞏祥也不再逼著義子讀書,一個天義,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心血。
天義再沒回來過。天保六歲的一晚,鞏祥正在燈下給天保縫鞋子,忽聽得外麵撲通一聲響,跑出去一看,大門裏扔著一個小布袋子,裏麵竟然都是金銀!還有一張紙條,上麵寫了幾個字:別去殺牛殺馬了,總是手上沾血的營生,這些錢夠你養老了!
第二天,鞏祥跑到閑人聚集的“一品閣”茶樓,在門口正聽見一群茶客在議論:“那左副都禦史的女婿宮翰林,在老嶽父的幫襯下,放了外任!聽說是在東南的富庶之地,一大早就人馬喧騰上任去了。那排場,嘖嘖!”眾人一連聲搖頭咂嘴的羨慕,鞏祥悄悄抹了一把淚,隨後又笑出了聲。
鞏祥把金銀供奉在祖先靈位前,祝禱著:“祖宗有靈,保佑天義做一個萬民愛戴的好官!”
天義一走十來年,進京述職也不回家看鞏祥,小子倒是官運亨通,文職帶兵,屢次剿滅沿海倭寇有功,青雲直上,已經做了大明朝福建的省級大員,是聖上眼前的紅人,看來政績口碑都了得,鞏祥徹底放了心。
天保快十六歲了,天天跟著義父習練武藝,鞏祥老了,打算在天保滿十六歲的時候就傳給他衣缽,承繼這屠夫賤業。
這一年東南海嘯,鞏祥天天在街上看見一撥一撥的難民,他總是在身上帶一些散碎銀兩,特意尋找那些災民施舍,聽說福建遭災最重,那正是天義如今任職的地方,鞏祥憂心如焚,災荒年頭最容易起民變,孩子可別有啥閃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