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摹著慘白的裸體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一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
秋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器的煙鬥,
我已隱隱地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
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從前我認它是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憂愁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浮雲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對於天的懷鄉病
懷鄉病,懷鄉病,
這或許是一切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枝煙鬥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病,哦,我嗬,
我也是這類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
在那裏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象在母親的懷裏,
一個孩子笑著和哭著一樣。
我嗬,我真是一個懷鄉病者,
是對於天的,對於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裏我可以安安地睡著
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於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象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斷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訴說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它是被截下來的,從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係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為我保存著這可笑又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隻能增加我的不幸的了。”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象一個歎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著淚水,雖然微笑是在臉上。
關於他的“可憐又可笑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隻是他是在一個工人家裏被捕去的,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又可憐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了酒時;
但是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跟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底懦怯的目光在我們底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我會說:
“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望舒草
印象
是飄落深穀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裏。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這裏來
到我這裏來,假如你還存在著,
全裸著,披散了你的發絲:
我將對你說那隻有我們兩人懂得的話。
我將對你說為什麼薔薇有金色的花瓣,
為什麼你有溫柔而馥鬱的夢,
為什麼錦葵會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來。
人們不知道的一切我們都會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顫動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發著異樣的光的眼睛,
向我來:你將在我的臂間找到舒適的臥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著了,
雖則你的記憶還使我溫柔地顫動,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著你,每一個傍晚,
在菩提樹下,沉思地,抽著煙。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許他已老一點了,悵惜他愛嬌的妻,
他哭泣著的女兒,他剪斷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過著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保留著的,
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
“快樂嗎,老戴?”(快樂,唔,我現在已沒有了。)
他不會忘記了我:這我是很知道的,
因為他還來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夢裏,
他老是饒舌的,雖則他已歸於永恒的沉寂,
而他帶著憂鬱的微笑的長談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兒到哪裏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們,我甚至不敢問他,在夢裏;
當然她們不會過著幸福的生涯的,
象我一樣,象我們大家一樣。
快樂一點吧,因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為你預備了在我算是豐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園裏的鮮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陳威士忌酒。
我們的友誼是永遠地柔和的,
而我將和你談著幽冥中的快樂和悲哀。
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