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3)

你能看見它的幾乎一無所有,但,你實在不知道它到底擁有些什麼。你在沒有來到沙漠之前牢記在心中的、關於陽光的頌歌,到了沙漠中以後恐怕得趕緊忘記,太陽太大了。實際上人們當然可以說所有陽光下的生命都是陽光的恩賜,但對於沙生植物來說,這熾熱的生命源泉也是熾熱的死亡威脅。可是,當炎熱的白天過去,隻要不刮沙塵暴,沙漠中的夜晚卻是迷人的。夜空閃爍著天藍色的神性的深邃,星星和月亮似乎從未那麼明亮過。還有巨大的寂靜,你會多少理解希伯萊人認為他們離開上帝最近是有道理的,你甚至還能聽到某種呼喚:

我要往沒藥山和乳香崗去,直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回來(《聖經》《雅歌》)沒有人把新布補在舊衣服上,因為所補上的反倒壞了那衣服,破的就更大了;也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裏,若是這樣,皮袋就裂開,酒漏出來,連皮袋也壞了。惟獨把新酒裝在新皮袋裏,兩樣都保全了(《聖經》《馬太福音》)因為陽光的太過富裕和強烈以及極度幹旱中對水的渴望與追求,正是這樣的環境創造了沙生植物的形態及生命規律,它少葉而多刺,它有堅韌而漫長的根,在最幹旱的季節,它必須以某種形式進人部分的或完全的休眠狀態。這時候各種沙生植物無論是樹木還是灌木,都變得無葉和幹枯,即便殘留幾片葉子也是暗褐色的又焦又幹的。開花的一年生植物則幹脆消失在沙漠中無影可覓。就連仙人掌那樣的儲水能力很強的肉質植物,也開始幹縮並木乃伊化。

所有的跡象都是沉寂、困苦而單調的。

但熟知沙漠的人能感覺到,那不隻是等待而且是守望。

它們以休眠拒絕陽光。

人類的韜光養晦或許是從沙漠裏學得的。

它們的根上,生命的脈搏依然微弱地跳動著。

倘若神奇的雨水突然降臨,所有的休眠便宣告結束,不必有喧鬧的聲音或鳥的啼唱之類,單調的荒漠通常都是以色彩來袒露心境的。光禿的小枝上突然發出了葉芽,棘刺間迸發著小小的花苞,蟄伏在沙丘中的球莖與種子突然鑽出了嫩芽和葉片。這樣的生氣盎然可以持續幾天到幾個星期,這短暫的幾天或幾個星期,對於那些枯而複榮的植物來說,將要走完榮而複枯的生命曆程。也就是說,在金色熾熱的陽光下,它們的果實351和種子很快成熟,並且墜落,然後複歸於休眠。

沙漠展示著一種簡單而又無可更改的現實,即它的枯榮轉換是無規律的、不均衡的、非對稱的,不是一枯一榮,而是時間意義也是生命意義上的百枯一榮。雨水之於沙漠是太少、太短暫了,而抑製生長的幹旱卻是長久到漫漫無期。所以這些植物必須具有可靠的生命保障係統,而且要從沙漠地底下由根尖吸取哪怕極少的水,打熬到另一次雨水的到來。

誰知道天上的雨雲什麼時候願意光顧這片沙漠呢?

不過,一切都有例外。

沙漠中的一年生有花植物是善於享受甚至有點揮霍的浪漫植物,它連從外形上改造自己以避免水分蒸發的事情都懶得去勢做,看上去跟非沙漠地帶的一年生植物十分相似。葉子並不堅韌,有蠟質,多毛,更主要的是如果一年中遇到一場雨,它們便迅即開花,開出的花大而華麗,使別的休眠醒來的所有植物驚訝到無話可說。當奢侈的花開過,開過就意味著快要結束了,它們連儲存食物和水的器官都沒有,沒有可以深紮的良根,有那麼一點點根也是象征性的,就靠當時能得到的一點點水分漫不經心地生活,一次飽飲用完就完。它們對沙漠所取的是躲避幹旱而不是長期忍受,為了物種的延續,它們靠的是另一種辦法,即形成新的一茬種子而&;數量驚人,散布在沙漠地裏。這一切隻發生在一個月或略多一點的時間裏。

從揮霍和享受的習性以及靠種子延續生命的特點來看,有環境學家戲言,人和那些沙漠一年生有花植物最相似,均屬瀟灑走一回。

但筆者卻無意貶低這樣的植物,實際上正是它們豐富了我的關於根的多樣性的思考,更何況誰又能否定這大而華麗的花朵,不是沙漠的美妙呢?另外它那散落在沙漠裏的成千上萬的種子,正是沙漠小動物的寶貴的食糧,隻是因為數量太多,又有風或者隨著流沙的遷徙,所以總能保留下一部分,不為人知地處於休眠狀態,隻有雨水才能喚醒它。

我在古陽關上西北望,那是一個秋日的清晨,可是滿目的陽光似乎已經在沙海中沸騰了,想起人在沙漠中的曆程,樓蘭、尼雅的盛極一時,我們又怎麼能跟一年生有花植物相比呢?

人的社會的繁榮,總是盛極而衰,去而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