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了掌燈時分,馮良才回到鄭三家。
鄭三都是一人住慣了,也沒有多餘的被褥床鋪,再說山裏人哪有那麼多講究,他隻用冬天的穿的皮袍疊個枕頭,放到床的腳頭裏,打算就這樣湊合湊合通腳睡一宿。
馮良見是如此,便笑道:“在外頭跑了一天,不知道沾了多少灰,別再把被褥滾髒了,萬一鄭三哥惱了,以後不是沒地方住了?我還是先去洗個澡吧,煩勞鄭三哥指點下哪裏有可洗浴的山溪。”
鄭三受不了他說話的這個調調,聽得直皺眉頭。又覺得他事事多麻煩,隻是這也是人家的一份好意,就披上外衫帶著他到院後山灣裏平日裏自己洗澡的地方,指了水深淺。見馮良又連連道謝,也不跟他囉嗦,掉頭回家去了。
在屋裏坐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這個馮良過去的時候也沒多拿衣物,雖說是現下是初秋,白日裏不覺得冷,可這山中裏與外麵不同,入夜就起山嵐,人要是剛洗完澡不加點衣服,讓穿林風一吹,隻怕會落個傷風發熱什麼的。
本來這馮良病了也和自己沒關係,隻是他住自己家裏,萬一病了不是從湊合一晚變成好幾晚了?真是的,比女人都麻煩!
慢騰騰地找了件舊袍衫出來,再晃晃悠悠的走到後山灣。聽到有動靜的馮良原是向水裏一縮,打算躲起來,又看來的是鄭三,也就放心笑了:“鄭三哥怎麼回來了?可是忘了什麼事要交代麼?”
鄭三把手裏的袍衫一亮,馮良明白過來,覺得都是男人,也不用避諱,站起身去接,打算自己放在身邊的石頭上。
嘩啦一聲,馮良帶著水珠的身體就這麼毫無遮攔的暴露在月光中,也暴露在鄭三眼前。這個衝擊來的太猝不及防了,他隻覺得自己腦中也有什麼東西嘩啦一聲碎開,然後劈劈啪啪落了一地。
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是個娃子的時候,第一次跟著老爹進山打獵。他那時一門心思隻想著爬樹掏鳥蛋,不肯老實聽老爹說怎麼追著獸跡布陷阱,被生氣的老爹揍了幾巴掌,賭氣往林子裏亂竄,結果發現一個山洞。
他扒頭往裏一瞧,黑暗裏一雙幽幽發著光的眼睛正好和他對視。那一瞬間,他覺得手足四肢都被什麼麻痹了,一動都不能動,感覺卻出奇的敏銳。嗅得到狗熊糞特有的臊氣,他踩斷的草葉發出來的青澀氣,聽的見自己血管流經耳脈的沙沙聲,狗熊急促的吐氣聲。雖然後來知道了那是隻老的不能動等死的狗熊,可當時的那些感覺到現在他都忘不了。
現在仿佛又如此了。
他聽見旁邊林中歸巢的夜鳥在撲棱翅膀;聽見馮良在說這麼麻煩鄭三哥真是不好意思,鄭三哥真是細心的人那;聽見自己越來越不穩的呼吸。又看到天上遠遠的月亮掛著,發出的白色光輝攏在林子上,山嵐已經起來了,滿林的煙霧;馮良就那麼站著,一隻手伸了過來,水滴從他披散著的頭發上滾下來,滑過他的身體,又滾到水潭裏。
這一瞬是如此的漫長,漫長到他足夠把遠的近的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記了個通通透透。就如同暴雨夜中的一道閃電,刹那間照亮了一切,又轉瞬即失,隻卻留下了漫長的殘影供人在黑暗裏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