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歲月(1 / 3)

童年的歲月

人類之所以沒有墮落下去陷於野蠻而與豬狗為伍,隻因為有一個又一個這樣的聖徒在黑暗中頑強地與使人類墮落的惡魔作戰。——薩特

缺少父愛的童年

1905年6月21日夜,法國巴黎。

夏日的晚風輕輕地吹拂著樹尖,蟬兒也停息了鳴叫,靜靜地臥在枝間。星星不時眨著眼睛,向西斜的彎月告別,世間的一切都在等待著新的黎明的到來,似乎也在等待著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這一年,恰巧又是世界資本主義體係新危機的開端,資本主義經曆了自1789年法國偉大革命之後的一個多世紀,已經膨脹成為畸形的龐然大物:帝國主義產生了。

這一年,在東方,持續兩年的日俄戰爭剛剛以日本的勝利而告終,俄國的反對沙皇的民主革命就打響了推翻沙皇統治的第一炮。

而在法國國內,第三共和國同樣麵臨著嚴重的考驗。

黎明不可阻擋地到來了。在離布勞理森林不遠的16區的米涅阿德街2號的一套公寓裏,燈光一夜未熄,人們焦急地在外屋等待著,並不時地走到臥室門口打探消息。

突然,從臥室裏傳出嬰兒並不響亮的啼哭聲,有經驗的人都能聽出,這是一個剛剛來到人世的生命發出的向世界報到的啼鳴。果然,一個瘦弱的男嬰在那所房間裏呱呱墜地。

但是,當年輕的母親安娜·瑪麗從疲憊中緩過神來,凝視著愛子時,先不由自主地綻開笑顏,隨即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他的父親讓·巴蒂斯特·薩特已經顯而易見地將不久於人世,這個孩子的出生所帶來的雖然有喜悅,但更多的是悲愴。

母親征求丈夫的意見之後,為這個苦命的孩子取名讓·保羅·薩特。

小薩特的父親巴蒂斯特原是法國西南部佩裏戈爾地區迪維葉鎮一位鄉村醫生的長子。有一對炯炯發光然而淳樸老實的眼睛,圓圓的頭頂光禿禿的,嘴邊長著兩撇胡子,他喜歡航海,一心想投考海軍軍官學校,巡視和欣賞那無邊無際的大海。

後來,巴蒂斯特果真當上了海軍軍官。1904年,這位青年軍官在諾曼底半島北端的軍港瑟堡認識了來自東部阿爾薩斯地區的安娜·瑪麗,於是他們很快就結婚了。

但是,巴蒂斯特不久就在印度的時候患上了腸熱病,高燒時斷時續,隻好轉業回國。

小薩特剛剛幾個月時,巴蒂斯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佩裏戈爾祖父家附近的一個農場裏,以便讓作為醫生的祖父能照料兒子。

安娜因為日夜不眠地看護兩個病重的親人,終於被弄得精疲力竭,奶水也已經幹了,更可怕的是:小薩特也患了腸炎,來到人間後不久,就與他的父親一起日漸消瘦下去,父子倆都似乎已經走到了生命的邊緣。

小薩特的祖父每天坐馬車從小鎮來看望兒子。看到一直讓他驕傲的長子和剛出世的孫子奄奄一息,禁不住老淚縱橫。

萬般無奈之下,可憐的小薩特不到9個月就被強行斷奶,並被寄放到一個農民家裏,在農民不太精心的照料下,小薩特的病情也時好時壞。

而與此同時,父親巴蒂斯特的腸熱病卻進一步惡化,大家心中都聽到了上帝的喪鍾已經敲響。

此時最心急如焚的,是年僅20歲的安娜·瑪麗,她在兩個半死不活卻是至親的人之間疲於奔命,精神也幾乎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

感謝上帝,新生命的抵抗力是頑強的,小薩特的腸炎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

一家人都欣喜若狂,希望小薩特康複這種“奇跡”會給他的父親帶來好運,巴蒂斯特在兒子的鼓勵下,也似乎堅強了許多。安娜雖然依舊奔忙,可心裏光明了許多。

但到了1906年9月,巴蒂斯特病情突然惡化,9月17日,他僵臥在妻子絕望的雙臂中,雙眼留戀地看了僅僅15個月大的愛子一眼,溘然逝去。

由於父親去世時,小薩特還不記事,父親的病逝沒有給小薩特幼小的心靈留下過多的創傷。

但是,年輕的安娜卻陷入了人生的最低穀。回顧過去,她傷心欲絕,展望未來,她手足無措:一個身無分文又沒有工作的年輕寡婦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安娜左思右想,最終發現她隻有一條路可走:投奔娘家。與薩特父親的家人告別後,安娜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拎著再簡單不過的行李,回到了她從小生長的地方。

安娜的娘家在巴黎西部地區。她的父親夏爾·施韋澤是名德語教師,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卡爾”。從這個外號就知道,卡爾出生於法德邊界的阿爾薩斯,在這一地區有很多男人的名字叫“卡爾”。因此,他對於法、德兩種語言都同樣精通。

夏爾的父親本來也是老師,但由於子女多,負擔重,後來放下教鞭從商,成了食品雜貨店的店主。因為自己放棄了淨化心靈的工作,所以為了補償,他要求他的兒子中一定要有一個去當牧師,於是選中了夏爾。

但夏爾並不願意,於是偷偷跑出了家們,他寧願去當騎士而在馬背上到處遊蕩。家裏人從此把他的相片倒掛在牆上,不準再提到他的名字。另外兩個兄弟呢,奧古斯特急忙學父親進入了商界;而父親就認準了沉默寡言的路易,讓他成為了牧師。

真是造化弄人,後來夏爾終於還是做了一輩子老師。

當時安娜帶著小薩特回到父母家時,年過花甲的夏爾正在申請退休,他看著青年喪夫的小女兒帶著繈褓中的外孫投奔而來,孤苦無援地站在自己麵前時,他默默地撤回了申請,重新執起教鞭。

安娜的母親名叫路易絲·吉耶曼,這位胖乎乎、滿頭銀發的婦人談吐詼諧活潑,為人卻有些急躁、狡黠,素來自詡為“女性中的強者”。

安娜不但淳樸、老實、溫順,而且頗有自知之明,盡管父母都友善而不失熱情地接納了她,兩個哥哥也待她彬彬有禮,但她仍然敏感地意識到了一種暗地的責備:她的回家實在有些像遭到遺棄。

況且,一般家庭還能接納年輕的寡婦,卻不歡迎已做了母親的女兒,因為這意味著一種沉重而且長期的經濟負擔。

安娜為了取得家人的寬恕,也為了補償給大家帶來的麻煩,她不遺餘力地奉獻自己。每天,她勤勤懇懇、一絲不苟地操持家務,打掃房子、上市場買東西、做飯、洗衣服,樣樣都做。實際上,她已經成了家裏的女傭人。

然而,勤快並不能化解一切,沒有人能設身處地去體諒安娜活得有多累。首先,一直以家庭主婦自居的母親路易絲就讓她難於應付:路易絲既想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不可或缺;另一方麵又要在女兒麵前顯示她的威風,對每日的菜單安排、清理賬目事必躬親。

因此,可憐的安娜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如果被動消極的話,就會被說成是一個累贅;如果主動肯幹的話,又會被懷疑為企圖操縱家政大權。

為了避免第一個罪名,安娜需要鼓起勇氣;而要避免第二個罪名,她需要保持謙遜。她的衣服、裙子磨破了,母親從來沒想到要給她換新的。

此外,夏爾對安娜仍然像未出嫁前那樣,進行嚴格的家教管製,甚至更難變通。每當安娜有一點兒空閑的機會,如以前的好友邀請她吃頓晚飯,她必須事先請假,並保證要在晚上22時以前回家。因為她知道,還不到22時,父親就已經拿著懷表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地等著她回去訓話了。而當22時的鍾聲敲響而安娜還未返家時,他便開始大發雷霆。

這樣一來,每當安娜被邀請外出吃飯時,她自己往往玩不盡興,而且總是提心吊膽的;而知道內情的主人也總要在22時以前趕她回家。不久,溫順的安娜便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娛樂的機會,因為在她看來,這是一種代價過於昂貴的享受。

在外祖父家,小薩特跟母親在一個房間裏,他每天早上醒來時,母親就已經穿好衣服在忙碌。而等他醒來,就乖乖地讓母親滴鼻藥水,為他穿襪子,為他洗臉刷牙,穿上衣服。晚上再讓母親為他脫衣睡覺,一直被母親精心嗬護著。

深受外祖父的寵愛

1906年冬,一歲零幾個月的小薩特跟隨母親來到了外祖父家。

事情都有兩麵性,如果說父親的死使安娜重新被套上痛苦的鎖鏈的話,那麼對小薩特來說則恰恰相反,從小在記憶中就沒有生父,使薩特從不知道什麼叫作服從,使他“享受到沒有父權壓迫的、充分的自由的生活”,給了他一個與眾不同、得天獨厚的童年時代。

不過,在他的童年生涯中,實際上還是存在著一個試圖對他實施管教的長輩,這個人就是外祖父夏爾·施韋澤。

夏爾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美男子。他身材魁梧,一臉絡腮胡須和一頭銀灰頭發令他風度翩翩,氣度非凡。他總是戴一頂氣派的巴拿馬禮帽,在各種條格紋的法蘭絨上裝上罩一件凸紋布的背心。而背心的開襟處總橫著一根亮閃閃的表鏈,一副夾鼻眼鏡讓你感到他的學問深不可測。

夏爾為人嚴厲、自命不凡,有時甚至近於殘酷無情,他常常自稱為“維克多·雨果般的人物”。

有這樣一件事是讓夏爾引以為自豪並津津樂道的:

一天,夏爾走進他常去的那所教堂,正在傳教的神父為了嚇唬那些早已聽得分神的聽眾,急中生智,指著夏爾用雷霆般的嗓音吼道:“上帝在此,他在看著你們!”

信徒們於震驚中順著神父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教座下多了一位高個子的老人,那金黃色的胡子,令他的下巴四周像是有一輪光環。他神態威嚴地掃視著眾人……

心驚膽戰的信徒們立即逃之夭夭。後來人們甚至在私下裏議論說:“他是聖父下凡。”

對於自己外表的迷戀,還使夏爾形成了熱衷照相的嗜好。而且他能在快門按下的那一瞬間使自己神采奕奕,這一嗜好使家中整個客廳裏都擺滿了他多彩多姿的相片。

夏爾對照相的迷戀非同一般,久而久之,他已經把這門藝術融進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瞬間,任何時候他都可能中止他正在進行著的動作,擺出一個漂亮的姿勢。他陶醉於這些永恒中的暫停,這時他仿佛成了他自己的塑像。

夏爾不僅儀表非凡,而且一生頗有成就。他曾以一篇關於中世紀詩人波斯·薩赫的論文而獲得哲學博士。在選擇了教授德文的職業後,他辛苦工作,發奮進取,終於成為直接語言教學法的發明者。他先後在馬康、裏昂和巴黎教過德語,在巴黎,他參加過一次演講並獲了獎。他同他的朋友西蒙諾合著《德語讀本》,大受公眾讚賞。

除了富有語言天賦,夏爾在文學方麵的造詣也非同一般。他常常能在盛大的場麵上,用德、法兩種語言即興賦詩。

夏爾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大女兒早夭;大兒子喬治後來當上了高等技術員,小兒子埃米爾後來當上了德語老師。安娜是他最小的女兒。

盡管夏爾很有理由自命不凡,他的兒女們,尤其是兩個兒子卻對他不以為然,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很好的溝通。因為在子女麵前,夏爾總是不苟言笑、板著一副威嚴的麵孔,他甚至以辱罵他的兩個兒子為樂事。因此兒女們都盡量離他遠遠的。

兩個兒子從小就不喜歡他們的父親,而隻尊敬他們的母親。一旦父母發生爭吵,兩個兒子也無一例外地站在母親這邊。當長大獨立以後,他們常常悄悄地回家探望母親。開始時大家其樂融融,相聚甚歡;當談到父親時,他們便換成了一種譏諷、冷淡的口吻;而每當夏爾回家時,他們便會立刻出門,揚長而去。

但自從小薩特到來之後,嚴厲得可怕的夏爾卻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現在,他常常麵露微笑,並常常幽默詼諧地與別人打趣。每天上班前,他總要走到薩特跟前,伸出他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薩特的小腦袋。

這時,薩特會停下正在玩的遊戲,抬起頭來,清脆、婉轉地喊一聲:“外公!”

夏爾變得更加慈愛,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那素來嚴峻的眼睛裏,竟然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他發顫的聲音中透露出無比的溫柔:“哎,我的小乖乖!”

不久,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夏爾這個奇特的變化,他們驚叫道:“哦,這個小淘氣鬼使他的外公變癡了!”

每到黃昏,人們常常可以看見祖孫倆一同出現在盧森堡公園裏。落日餘暉下,小薩特在綠茵茵的草坪上東奔西跑,時而發出稚氣的笑聲,時而不知所雲地自言自語。

夏爾則坐在一把折疊式帆布躺椅上,旁邊放著一杯啤酒,久久地一動不動地端詳著外孫,以羨慕的心情看著小薩特跑來跑去、跳跳蹦蹦。

一歲多的薩特已經口齒伶俐。他幼稚的話語常被外公視為神聖的“預言”。而當薩特在不經意間學著成年人說話,突然吐出他並不解其意的語言時,平時嚴肅、沉悶的家裏立刻溢滿了輕鬆、愉快的笑聲。

此時,夏爾總是含笑不語,滿意地享受著眼前的一切。

誰都能看出來,是薩特的天真、可愛和聰明,一次又一次地感動了外祖父那早已沉默的靈魂,使之不時閃爍出灼目的光芒。

人們在私下裏議論著:“夏爾越活越年輕了!”

每天,當講完課的夏爾用小步舞大師的步伐走出地鐵車站時,母親和薩特一眼就認出了他那高大的身軀。不管隔著多遠的距離,一看到薩特母子,外祖父會立即來一個“亮相”動作,好像有一個無形的攝影師給他下了一道命令似的:上身挺得筆直,雙腿成直角蹲立,雙手張開,長長的胡子隨風飄拂。

看到這個信號,薩特也立即靜止不動,身體略微前傾,就像一隻即將飛出籠子的小鳥。祖孫倆就這樣麵對麵地相持片刻,這幅場景足以讓行人駐足側目。

接下來,薩特懷抱一個裝滿了水果和鮮花的籃子,帶著幸福的笑容向外公奔去,然後跳到他的膝蓋上,做出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而夏爾則把小薩特抱起來,朝天舉起直至雙臂伸直,隨後再把薩特放在他的胸前,動情地高呼:“我的寶貝!”

行人無不為這洋溢著祖孫情的畫麵所感動。

除了照相,夏爾如今又熱衷於一項新的發明——做外祖父的藝術,並把這兩種藝術無懈可擊地聯係在了一起。他總在下意識地希望生活中不時發生劇情的突變。

而聰穎的小薩特並不太需要母親或外祖母的導演,總是像一位演技精湛的演員一樣,能運用自如地把握外祖父的情緒和時機,從而使夏爾毫不費力地便沉醉於自己做外祖父的藝術享受之中。

為了迎合夏爾對戲劇性突變的嗜好,外祖母和母親還常常拿薩特作為道具兼演員,導演出讓夏爾大吃一驚的場麵。

最常見的一種是把薩特藏在大衣櫥後麵,然後其他人都悄悄退出房間。同樣樂衷於此道的小薩特總是積極地配合:他屏住氣,一動不動地耐心等待幕布的開啟。

不一會兒,夏爾從外麵回來了,走進看似無人的房間。他神情疲乏、鬱鬱寡歡……

突然,一個有著一張圓圓的、紅潤的臉蛋的小孩從天而降,而他那做成一個個小圓圈的金黃頭發又使他像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真是天使下凡!

夏爾的麵孔頃刻間熠熠閃光,他一把將薩特高舉過頭,並發出朗聲大笑……

小薩特與他所扮演的角色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致人人都知道他是夏爾·施韋澤最有名的乖外孫、大家最寵愛的小孩。他總是順從地讓大人給他穿鞋、換衣、擦臉,打扮得整整齊齊,吃飯時他乖乖地吃得很香;睡前聽話地讓人往鼻孔內滴藥水。他從來不哭,在不該吵鬧的時候便保持安靜。

每當大人們帶小薩特去教堂做彌撒時,他跪在祈禱椅上,注視著前方,身子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睛都很少眨一下,比大人還要莊嚴肅穆。人們無不為夏爾有個如此出眾的乖外孫而嘖嘖稱讚。

小薩特還是維持家庭和睦不可或缺的調解人。

每當外公和外婆有所爭執,小薩特總會成功地進行調解。爭吵的尾聲往往是外婆被外公揭了短,這時,她忍無可忍地站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閉門不出。而外公並不以為然,聳聳肩,這位不可一世的“雨果”先生回到他的書房去了。

此時最憂慮不安的是安娜,可是她的地位太卑微了,簡直沒有說話的權利。最後,安娜隻有叫善解人意、伶牙俐齒的薩特去勸慰外婆。

小薩特偎在外婆懷裏,用幼稚的話語訴說外公的種種長處,而從母親那兒學來的“卡爾媽咪”的叫法則使生性浪漫的路易絲覺得自己和丈夫實在稱得上恩愛夫妻的典範。

於是,轉眼之間,大家又可以聽到路易絲在高聲叫著:“卡爾,卡爾……”

夏爾對他的幾個兒子缺乏熱情,卻對薩特寵愛有加。所有來家的客人都要溫柔地撫摸薩特,並對他的種種優點大加讚揚。這一方麵是因為薩特本身的乖巧可愛;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討好那不可一世的卡爾。

所有這一切,使薩特在家中的地位甚至高於外婆和母親。如果薩特偶爾吃到光麵包時,夏爾便會親自去廚房拿來果醬,並用大聲的斥責使兩個嚇壞了的女人從此再不敢粗心大意。

盡管夏爾是家中說一不二的家主,但薩特是在他那漫長的生命旅程的終點才出現的,父權早已不再使他感興趣了,他更希望能作為一個慈愛的、使人稱奇的老人而了其殘生。因此夏爾分派給了薩特一個被嬌寵的神童的角色,把薩特視為命運賜予他的一件特殊禮物。

在外公的庇護下所獲得的這種充滿了溺愛和讚美的生活,使小薩特首先是從歡笑中來認識現實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將個人意誌強加於他,隻需隨心所欲地順其自然就會得到一片稱讚之聲。

因此,在小薩特眼中,世界如此美好,人與人的關係如此融洽,以致他根本不知暴力和仇恨為何物。由於是家中唯一的寵兒,他也從未嚐過嫉妒的滋味,至於其他的種種邪念與罪惡的想法,更無法在薩特那幼小的心靈上生根、發芽。

在夏爾的嗬護和溺愛中,小薩特度過了一個與任何心理創傷、感情衝突絕緣的美好童年。與書結下不解之緣

小薩特在外公家被所有人寵愛,但他並不是隻知道玩耍。因為從童年開始,書就成為了薩特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

夏爾雖然對小薩特非常溺愛,但並沒有忘記引導他學習文化,增加知識。他經常把小薩特抱在膝上,給他講述各種故事。

他經常是以這樣來開始:“保羅,你要聽什麼呢?神話是不是?”接著,就講起各種迷人的神話,把小薩特一下子帶進了那虛無縹緲的天國。

在外公構建的神話天國裏,小小的薩特看到了善與惡、美與醜的鬥爭,看到了人間所缺乏的美德、自由和真正的愛情。

夏爾也沉迷於這種場景中,同對老年的憂慮作著鬥爭。他羨慕外孫是大自然的珍貴恩賜,借此來規勸自己:一切都是善的,就連我們的可悲的結局也是善的。

夏爾還經常帶著小薩特外出散步,看看森林、湖泊、鳥兒和花草。他還對小薩特講起他與哲學家柏格森同遊日內瓦湖的情景:“我那時著了迷,我目不暇接地欣賞著碧波蕩漾、湖光粼粼的景色。但柏格森卻坐在一個行李上,不停地低著頭看他的兩隻腳間的空地。”

夏爾有一間很大的書房,裏麵四麵牆壁整整齊齊陳放著書架,上麵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的全是書。除了一年一次的大清掃外,夏爾從不準其他人隨意出入。

剛剛探索新世界的小薩特還不懂得書本和文字到底是何物,但在他小小的心靈裏,出於全家人對外公的敬畏,便對那些像磚塊一樣緊緊地擠在書架上的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意。

他天真地認為:隻是因為有了這些“磚塊”,家裏才會如此繁榮和睦。而每當外公打開書房進來工作時,他便悄悄地跟在後麵,在這個小小的聖殿內,他常常可以一聲不響,自得其樂地待上好幾個小時。

小薩特每當站在厚厚的書牆之間,心中立刻充滿了無比的敬意。他忍不住踮起腳,偷偷地撫摸它們,故意讓自己的小手沾上那些“聖物”的灰塵。他看著手上的細末,不時產生這樣的念頭:這些形狀彼此相似的“磚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呢?它們會像人一樣地死去嗎?

薩特想不明白,卻也不敢驚動外公。在書房裏伏案工作的夏爾比平時更讓薩特崇拜不已。他常常躲在書架後,久久地盯著外公的一舉一動:他總是在奮筆疾書;忽然,他停下筆,站起身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開始圍著他的書桌轉圈了。

一圈、兩圈……突然,他大踏步地走向某一排書架。天啊,他看都不用看就毫不猶豫地取下一本書,然後飛快地轉身,一邊翻動著書頁,一邊走回他的座椅上。剛剛坐下,他就一下子翻到了“所需要的那一頁”,同時發出“唰”的一聲。

同樣的過程薩特百看不厭,他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外公平時那麼笨手笨腳,連手套上的紐扣都要媽媽幫他扣上,為什麼他擺弄起這些“磚塊”來會如此靈活自如呢?

最讓小薩特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是外公擁有自己寫的書,他每年都要為他所寫的《德語讀本》重寫新版本,小薩特看著外公拿回的新書,心裏想: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事!

每到暑假,小薩特會和全家人一起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郵差送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新版本的校樣。

當包裹寄到時,夏爾會迫不及待地把繩子剪斷,把校樣平攤在餐桌上,手持一支紅筆仔細查看。每發現一個印刷錯誤,他都會用力劃去,小心翼翼地加以改正,並咬牙切齒地詛咒出版商一通。

這時,薩特站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驚奇而又羨慕地注視著那一行行黑色文字和外公畫出的道道紅杠。此時在薩特的眼中,外公簡直像一位聖者。

而每當看到外公舉著雙手,抬頭看著天空大罵出版商“卡我的喉嚨,剝削我的勞動”時,小薩特就會默默地想:“為什麼出版商們,這些吸血鬼,非要喝我可憐的外公的血呢?但我將來也是要準備在恰當的時候獻身於這個神聖的事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