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葉綸在紐約州立大學的學習和生活都已經步上了正軌,便開始著手尋找母親。自從偷看了保險櫃裏的那份DNA檢驗報告,葉綸就知道在這世界上他隻有母親這一個親人了。也是從那時起,他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沒有哪一種孤獨會比舉目無親更加寒冷。雖然他相信葉進仍然會守著這個“秘密”扮演好父親的角色,他也感激父親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可是,作為一個成年人,他如何能夠背負這與生俱來的錯誤在虛幻的天倫中與“父親”自如相處?所以,縱使他有多舍不得離開米洲,他也隻能來到紐約,來到離母親更近的地方,依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至於高額的學費,他隻能先從父親那裏借來——其實這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他又哪裏還得清。
從葉進的調查資料來看,母親在羅切斯特的伊士曼攝影公司述職。本以為目標已經很明確,但實際找起來還是遇到了很多麻煩,因為不知道母親的具體職位,伊士曼又是一家很大的公司,部門多,人員雜,離他的校區又很遠,所以葉綸往返了好幾次都一無所獲。這期間,他做了兩份兼職——在一家中國餐館做侍應生和給導師做助理,每天的日程都被學業和工作擠得滿滿,腦力和體力上的消耗讓他覺得異常疲憊,幾乎每夜都是沾床即睡,因此給米洲發郵件的頻率也降低了。這樣的生活盡管累,卻讓他覺得踏實。
由於前晚通宵趕了一個presentation,加之平日打工本就疲累,那日葉綸的精神很恍惚,在餐館上菜的時候不小心將菜打翻在一個客人的西服上,紅色湯料很快就滲進布料裏麵,任憑葉綸反應再快也於事無補。那位客人還算紳士地克製住了怒火,但賠償是免不了的,客人約好第二日再來收錢。對於當時捉襟見肘的葉綸來說,要賠償那樣一件高檔西服是很困難的,而且當月的工資肯定會被老板扣掉一部分了。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動用父親的那張銀行卡時,卻意外接到舒靜的電話,說是當時她就在飯店外麵,已經幫他把錢賠付給那位客人了。
這件事讓葉綸很不高興,當他冷著臉找到舒靜的時候,舒靜卻揚著擬好的借條說:“你不能拒絕一個同胞的幫助吧,我拿你當朋友,這隻是借給你的。”
葉綸聽罷哭笑不得,想不到他竟淪落至此——要麼是向父親借,要麼是向舒靜借。濃濃的無力感忽然將他席卷,也許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個錯誤,任憑餘生再怎樣努力也要背著這個錯誤過完一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倔強,但是他簽下了舒靜的借條。那天晚上他坐在公寓的露台上喝了很多酒,舒靜在一旁默默地坐著,什麼也沒問。後來他知道自己醉得厲害,因為他眼前全部都是米洲的影子。
第二天將近中午的時候,葉綸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公寓的小床上,舒靜在旁邊守著。他皺眉揉著太陽穴,不喜歡舒靜自作主張地留在他的公寓,他們的關係還沒近到這份兒上。舒靜不顧他的臉色,告訴他他昨晚說了很多醉話。
“哦?那又怎樣?”葉綸一邊找尋手機一邊挑眉問她。
“我……我聽到你反複喊你母親,你問她為什麼要離開,還有……你的父親是誰。”
葉綸在椅子上找到了手機,正納悶昨天喝酒前他明明把手機放在上衣兜的,聽見此話,心一沉,慢慢轉身看定舒靜,看著她眼中的疑惑和同情。他笑開:“醉酒的話你也當真?”那樣蒼白的搪塞舒靜多半不信,可是他已顧不得那許多,別人愛怎麼看他都無所謂,他隻要米洲的支持和體諒。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米洲,在一切都還未明了之前,他不願米洲擔心,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其實來自他內心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的是怎樣的過去,他惶恐這未知的過去自己能接受嗎?米洲能接受嗎?而就在他神思之時,他看見了手機在三小時前收到的一條信息——正是那張照片,那張像地獄業火一樣吞噬了他的理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