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去世後

在一間小房子裏,我的父親躺在窗戶下麵的地板上。他身上穿著白衣服,身子顯得特別長;光著雙腳,腳趾頭奇怪地張開著,一雙手平放在胸脯上,手指頭僵硬地彎曲著;他的眼睛緊閉著,看上去就像兩個黑洞,麵色發黑,十分難看地齜著牙,使我感到很恐懼。

母親裸露著上半身,隻穿了條紅裙子。她跪在父親身旁,用我平時喜歡拿來鋸西瓜皮的那把小黑梳子,把父親又長又柔軟的頭發從前額一直梳到後腦勺。母親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麼,聲音低沉而沙啞,淚水不停地從她紅腫的眼眶裏湧出。

外祖母拉著我的手——她身體又胖又圓,腦袋很大,眼睛也很大,鼻子鬆軟,看上去有點滑稽可笑。她穿一身黑衣服,渾身上下顯得線條柔和,十分好看。她也在哭,一邊哭,一邊把我往父親身邊推。我躲在她身後,執拗著不肯去,我感到又害怕又不好意思。

外祖母一再重複地說著:

“去跟你爹告別,親愛的孩子,你再也見不著他了,他那麼點兒歲數,就過早地去了……”

外祖母說起話來,總是叫我糊裏糊塗的。

小時候,我得過一場重病,在我患病期間,開始是父親守在我身旁,可是後來他突然不見了,換上外祖母來護理我,她是一個很古怪的人。

“你是從哪兒來的?”我問她。

她答道:“從上邊,從下新城來的呀,不過,可不是走著來的,是乘船來的,水上可不能走,你這個小家夥!”

這話說得既可笑,又叫人摸不著頭腦。在上邊?在我們樓上,住著幾個染了頭發的大胡子波斯人;下一層是地下室,住著一個臉色發黃的加爾梅克人,他是個老頭兒,靠販賣羊皮為生。順著樓梯,可以騎著欄杆滑到樓下,要是摔倒了,就翻著筋鬥滾下來——對於這些,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這與水有什麼關係?說得糊裏糊塗,一點也不準確,令人覺得好笑。

“為什麼叫我小家夥?”

“因為你總愛多嘴多舌!”說完,她也笑了。

她說起話來既和藹可親,又很風趣,而且很有節奏。從她來後第一天起,我就和她交上了朋友。現在,我隻盼望她能快點帶我離開這個房間,因為,這裏實在讓人感到很壓抑。

母親不停地流著眼淚,大聲地哭號著,嚇得我心神不寧。我頭一次看見她變成這個樣子——她平時一向很嚴肅,話語不多;身上的衣服總是幹幹淨淨、平平展展的;她長得人高馬大,兩隻手非常有力氣。現在不知為什麼,她卻全身膨脹,頭發蓬亂,身上的衣服全都撐破了,叫人看著有點不舒服;頭發本來梳得很平整,像一頂光亮的帽子,現在卻披散在裸露著的雙肩上,遮住了臉。我在屋裏已經站了好久,她卻沒有朝我看過一眼——隻顧一個勁兒把父親的頭發梳平,眼裏噙著淚水,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

幾個穿著黑色衣服的鄉下人和一個警察,時常從門口探頭往裏麵張望。那個警察氣勢洶洶地喊道:

“快點收拾!”

窗戶上掛著一塊黑色的披肩,被風一吹,就像船帆似的鼓脹起來。記得有一次,父親帶著我乘帆船去遊玩,天空突然一聲霹靂,把我嚇了一跳,父親笑起來,用膝頭緊緊夾住我,大聲喊道:

“不要緊,別害怕,大蔥頭!”

正想著,母親突然從地板上費力地挺起身來,但隨即又坐下了,仰臉倒在地板上,頭發散在地板上。她那張蒼白的麵孔變得像鐵一般青,她也像父親那樣齜著牙,用可怕的聲音說:

“滾出去,阿廖沙——關上門!”

外祖母趕快推開我,跑到門口喊起來:

“鄉親們,別害怕,你們不要動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請你們走開吧!這裏不是鬧霍亂,這裏是在生孩子,我求求你們了,鄉親們!”

我躲在黑暗的角落裏,藏在一個大箱子後麵,從那裏看著母親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哼哼呀呀地呻吟著,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外祖母連滾帶爬地在她身旁移動著,用柔和而喜悅的聲調說:“為了聖父和聖子!你就忍耐一會兒吧,瓦裏婭!……願聖母保佑你……”

這太可怕了!她們在父親身邊滾來滾去,還不時觸碰到他的身體,可父親卻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仿佛還在笑呢。她們在地板上折騰了好長時間,母親好幾次站起來,又倒下了;外祖母像個又黑又軟的大皮球,從屋裏滾出去又滾進來。後來,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謝天謝地!”外祖母說,“是個男孩!”

她點上蠟燭。

我幾乎在角落裏睡著了——以後的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個下雨天,墓地荒涼的一角。我站在滑溜溜的小土丘上,看著父親的棺材被放進墳坑裏。坑底有很多水,還有幾隻青蛙,其中兩隻已經爬到黃色的棺材蓋上了。

站在墓旁的有我、外祖母、渾身淋濕的警察和兩個手持鐵鍬的鄉下人。溫暖的雨點兒像細碎的玻璃珠子一樣,散落在大夥的身上。

“埋吧。”警察說完,便走開了。

外祖母痛哭起來,用頭巾的一角捂住臉。兩個鄉下人彎下腰,急忙往墳坑裏填土,坑裏的水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那兩隻青蛙從棺材蓋上跳下來,開始往穴壁上爬,可是又被土塊打落在穴底。

“走開,阿廖沙!”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從她手裏掙脫出來,我不想走開。

“你也真是的,主啊!”外祖母抱怨道。我不知她是抱怨我還是在抱怨上帝。她低下頭,默默地站在那裏,直到墳坑被填平,仍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兩個鄉下人用鐵鍬“砰砰”地拍著土……刮來一陣大風,把雨刮跑了。外祖母抓住我的手,領著我穿過許許多多的十字架,向遠處的教堂走去。“你怎麼也不哭幾聲呀?”當我們走出墓地圍牆時,她問我。

“我不願意哭。”我說。“得啦,不願哭就別哭好了。”她輕聲說。這一切都叫人感到納悶,我平時很少哭,即使哭,也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受了委屈。每當我哭鼻子時,父親就嘲笑我,母親更是大聲責罵:“不許哭。”後來,我們乘坐一輛平板馬車,行駛在一條非常肮髒的大街上,街道兩旁都是深顏色的房屋。我問外祖母:“那兩隻青蛙爬得出來嗎?”

“不,爬不出來了,”她回答,“上帝保佑它們!”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不曾這樣頻繁而又親切地念叨過上帝。

幾天以後,外祖母、母親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輪船。我那個剛剛出生幾天的小弟弟馬克西姆死了,他身上裹著白布,纏著紅帶子,躺在船艙裏的一張桌子上。

我坐在一堆包袱上,從小小的窗戶往外望,外麵泛著泡沫的濁水向後退著,濺起的浪花打在窗玻璃上,嚇得我跳了起來。

“別怕。”外祖母說,她用軟綿綿的雙手輕輕地把我抱起來,又把我放回到包袱上。

河麵上籠罩著灰蒙蒙的濕霧,遠處忽而露出一片黑色的土地,接著又在霧靄和水汽中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隻有母親把兩隻手墊在腦後,穩穩地緊靠艙壁站著,一動也不動。她臉色鐵灰,愁容滿麵,麵部的輪廓模糊不清,緊閉雙眼,一句話也不說。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我不熟悉的人,就連她身上的衣服也使我感到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地小聲對她說:“瓦裏婭,你就吃點東西吧,哪怕少吃一點兒也行,好嗎?”

她沉默不語,依舊一動不動。

外祖母跟我說話時,總是柔聲細語的,跟母親說話時,聲音要高一些,但似乎有點兒畏畏縮縮的,而且話很少。我依稀覺得,她有點怕母親。我看出了這一點,這使我和外祖母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忽然憤怒地大聲說,“水手在哪裏?”

她說出來的話很奇怪,叫人聽不懂。什麼薩拉托夫?水手?

進來一個膀大腰圓、頭發花白的人,他穿著一身藍衣服,端著一個小木匣子。外祖母接過木匣子,把弟弟的屍體放在裏麵。放好以後,她便抱著木匣子向門口走去,但由於身體太胖,她隻有側著身子才能擠過那狹窄的艙門,這使她有點不知所措。

“哎呀,媽媽!”母親喊了一聲,從外祖母手裏奪過棺材盒,於是她們倆就一同出去了。我留在船艙裏,仔細瞧著那個穿藍衣服的男人。

“怎麼,是小弟弟死了嗎?”他彎下腰,對我說。

“你是誰?”

“我是水手。”

“薩拉托夫呢?”

“是一個城市的名字。你往外麵看,就是這個城市!”

窗外的霧氣中露出一片黑土地,看上去就像從一個大圓麵包上切下來的一片麵包。

“外婆到哪裏去了?”

“埋葬小孩去了。”

“是把他埋在地下嗎?”

“是呀,不埋在地下還能埋在哪兒?”

我告訴水手說,在埋葬父親的時候,兩隻青蛙也被活活地埋在了地下。他把我抱起來,緊緊地摟住我親了兩口。

“唉,小弟弟,你還什麼事情都不懂呢!”他說,“青蛙用不著去可憐,上帝會保佑它們的!你就可憐可憐你的母親吧。你看她多傷心呀!”

這時,我們頭頂上響起“嗚嗚”的汽笛聲。我已經知道,這是輪船在拉笛,所以並不害怕。那個水手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扭頭就往外跑,邊跑邊說:“我得快點跑!”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跑出船艙。昏暗的夾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離門口不遠處的扶梯上,銅片在閃閃發光。我朝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些肩上背著口袋、手裏提著包袱的人正往下跑。非常明顯,大家都在急著下船,我也該下船了。

可是當我隨著一些男人走到船舷踏板前麵時,人們都衝著我喊起來:

“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孩子。

人們碰我,拉我,撫摸我,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最後,那個花白頭發的水手來了,他一把把我抱起來,說:“他是從阿斯特拉罕來的,是從船艙裏跑出來的……”

他抱著我跑進船艙,把我往行李堆上一放,就走了,臨走還嚇唬我說:“你再往外跑,我就打你!”

頭頂上的喧鬧聲漸漸平靜下來,輪船已經不顫抖了,也聽不見河水撞擊輪船的“砰砰”聲了。船艙的窗口被一堵濕漉漉的牆壁擋住,艙裏變得又暗又悶,包袱好像都脹大了似的,擠壓著我,憋得我喘不過氣來。說不定人們會把我一個人永遠撇在這空蕩蕩的輪船上不管吧?

我走到門口去開門,卻打不開,門上的銅拉手也擰不動。我抓起一個盛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朝銅拉手上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濺在我的腿上,流進皮靴裏。

由於失敗,我感到十分苦惱,便躺在行李堆上,小聲抽泣起來,後來就噙著淚水睡著了。

我醒來時,輪船又發出強烈的擊水聲,顫抖起來。船艙的玻璃窗亮亮堂堂,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圓圓的太陽。外祖母正坐在我身旁梳頭發。她的頭發多得出奇,密密實實地遮蓋住她的肩膀、胸脯和膝蓋,一直垂到地板上,又黑又亮。

她今天顯得挺凶,可是當我問起她的頭發為什麼又多又長時,她仍像昨天一樣用溫和輕柔的聲調回答說:“看來,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上帝說,讓你長這麼一大堆該死的頭發,你就耐心梳去吧!你快睡吧,天還早著呢……”

“我不想睡!”

“嗯,不想睡就別睡了。”她立即表示同意。她一邊編著辮子,一邊往長沙發那邊看看,母親正仰臉躺在長沙發上,她身子伸得像弦一般直。

“你昨天怎麼把牛奶瓶子打碎了啊?你小聲告訴我!”外祖母說話時就像是在唱歌,發音咬字都特別清晰,很容易使我記在心裏,終生不忘。

我對外祖母的感情是難以言喻的。在她來以前,我似乎躲在黑暗中睡覺,她來到以後,立即就把我喚醒了,而且她很快便成為我終身的朋友,成為一個最能理解我、最使我感到親切的人。是她對這個世界無私的愛引導了我,以至讓我在以後任何艱苦的環境中都絕不會喪失生存的勇氣。

四十年以前,輪船行駛得很慢。我們坐了很長時間的船才到下新城,我還清晰地記得在船上和祖母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時光。

那時,每當天氣晴朗時,我和外祖母就從早到晚都一直在甲板上待著,秋天給伏爾加河兩岸鍍上了一層金黃色,兩岸是一片收獲的景象。一艘淺黃色的輪船在河麵上逆流而上,輪槳不慌不忙地、懶洋洋地拍打著藍色的河水,發出很響的“隆隆”聲。

“你瞧,周圍的景色多美啊!”外祖母從甲板的這一邊走到另一邊,嘴裏不停地這樣念叨著。

她常常站在船舷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麵帶微笑,沉默不語,眼裏噙著淚花。這時,我便使勁拽著她那繡花的黑裙子,站在一旁。

“啊?”她猛地抖動一下身子,“我好像在打盹,還做了一個夢。”

“你為什麼流淚?”

“親愛的孩子,這是因為高興,因為歲數大了的緣故。”她微笑著說,“要知道我已經老了,我已經度過整整60個春秋了。”

她嗅了幾下鼻煙,開始給我講述各種離奇古怪的故事,講述心地善良的強盜、聖徒,還講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

她講故事的時候,聲音很低,表情很神秘,瞪大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臉,好像在往我心裏注入一種能使我振奮的力量。她講故事的時候就像唱歌一樣,越往下講,語句越連貫、流暢。我聽完以後,總是請求她:“再講一個吧!”

“好,再講一個。有個老家夥,坐在爐灶下,木柴棍兒紮進他的腳心,他晃過來晃過去,哼哼呀呀地說:‘哎喲,小老鼠,我疼呀,哎喲,小老鼠,我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隻腳,用手握住它,左右搖晃個不停,臉上露出一副可笑的怪相,仿佛她真的疼得受不了似的。

旁邊站著幾個水手,他們一邊聽,一邊笑,誇獎她講得好,也請求她道:

“老太太,你就再講一個吧!”

聽完以後,他們說:“走,跟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吧!”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請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請我吃涼西瓜和香瓜。這些都是偷偷安排的,因為輪船上有一個人經常走來走去,禁止大家吃瓜果,他要是看見誰吃瓜果,就一把搶過去,扔進河裏。這個人的穿戴很像警察(製服上釘著銅扣子),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人們都不願意見到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來,她老是遠遠地躲開我們,一直沉默不語。母親身材高大而且挺拔,臉色鐵灰,愁容滿麵,淺色的頭發編成粗大的發辮,像一頂王冠似的盤在頭上。如今回想起來,她整個人就好像被一層霧或透明的雲包圍著,總是從這雲霧中冷漠地、鬱鬱不樂地直視著人們。

有一次,她口氣嚴厲地說:

“人家都在嘲笑你呢,媽媽!”

“上帝保佑他們!”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就讓他們嘲笑去吧,讓他們笑個痛快才好哩!”

我還記得外祖母在看到下新城時所流露出來的那股孩子般的高興勁兒。她拉著我的手,領著我走到船舷邊上,喊道:“你瞧,你瞧,多美啊!我的孩子,這就是下新城!真像是一個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些教堂,它們好像在空中飛翔似的!”

她幾乎含著眼淚,對著一直在冷漠地看著我們的母親說:“瓦裏婭,你也來看看,好嗎?你八成是把這個地方給忘啦!你也來高興高興吧!”

母親皺著眉頭微微一笑。

輪船停泊在這座美麗城市對麵的河心當中,河麵上停滿了船,顯得十分擁擠。這時候,有一隻載著許多人的小船向我們的輪船靠攏過來,船工把鉤竿掛在輪船的舷梯上,人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登上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身材幹瘦的小老頭兒,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留著金黃色的長胡子,長著鷹鉤鼻子和一雙綠色的小眼睛。

“爸爸!”我母親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大聲喊著,一頭撲到他的懷裏。他抱住她的頭,雙手撫摸著她的麵頰,尖聲尖氣地喊道:

“你這是怎麼啦,傻閨女!哎呀呀!你可回來了……嗨,你們這些人啊……”

外祖母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轉眼工夫就把所有前來迎接我們的親戚都擁抱過、親吻過了。

外祖父問她:

“你好嗎,老媽媽?”

他們倆對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從人堆裏拉出來,摸著我的頭問:

“你是誰呀?”

“從阿斯特拉罕來的,是從船艙裏跑出來的……”

“他說什麼?”外祖父轉過身去問我母親,還沒等到回答,他就又把我推開,說道,

“顴骨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好了,都下船吧!”

下了船,登上岸以後,我們這一群人沿著山坡的一條小道向上走,小道上鋪著大塊大塊的鵝卵石,兩邊高高的坡麵上長滿了枯黃的野草。

外祖父和我母親走在大家前頭,兩個舅舅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麵。黑頭發的米哈伊爾舅舅,頭發梳得油光閃亮;雅科夫舅舅長著一頭棕發,是淺顏色的。還有幾個穿著鮮豔衣服的胖女人和六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年紀都比我大,性格都很溫和。我和外祖母、身材矮小的娜塔莉婭舅媽一塊兒走。她臉色白淨,藍眼睛,挺著很大的肚子,她常常停下來,氣喘籲籲地小聲說:

“哎喲,我走不動了。”

“他們幹嗎要讓你來?”外祖母氣哼哼地嘟噥著說,“這一家子蠢貨!”

這些大人和小孩子,我都不喜歡。我感到自己在他們中間是個外人,就連外祖母似乎也失去了從前的親切,變得和我疏遠了。

我最不喜歡的是外祖父,並且預感到他將是我的敵人,於是我對他格外警惕,同時也對他產生了一種畏懼的好奇心。

我們走到坡頂上。在坡頂最高處,緊挨著右邊的斜坡,有一條街,街頭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牆壁上塗著粉紅色的髒油漆,房頂很低,窗戶是凸出來的。從外表看,似乎覺得這座房屋很大,其實裏麵很狹窄,分成了好多半明半暗的小房間,而且到處都是忙忙碌碌、怒氣衝衝的人,孩子們就像一群賊頭賊腦的麻雀,竄來竄去,到處可以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我來到院子裏。院子裏也令人感到討厭,滿院子掛的都是整幅整幅的濕布,還放著好多大木桶,桶裏盛著五顏六色的水,水裏也泡著濕布。院角上一間快要倒塌的小屋裏有個爐灶,爐灶裏的火正在熊熊燃燒,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一個人大聲說著一些令人聽不懂的話:

“紫檀素……品紅……明礬……”

可憐的茨岡死去了

我康複以後才知道,茨岡在家中占有一個重要的地位:外祖父斥責他並不像斥責兩個兒子那樣頻繁,他在背後談起茨岡時,也總是眯縫著眼,搖著頭說:

“萬尼亞這鬼東西將來一定能有出息!”

兩位舅舅對待茨岡也很親熱、友好,從來不拿他“開玩笑”,不像對待格裏高裏師傅那樣,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做出一些惡毒的鬼把戲,去作弄那位視力不好的老師傅:有時他們把他的剪刀把兒放在火上烤熱,有時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個尖兒朝上的釘子,有時把一些五顏六色的布料放在他手邊——他把那些布料縫成一匹布,結果就得挨外祖父一頓臭罵。

有一天吃過午飯以後,趁他躺在吊床上睡午覺的時候,他們給他臉上塗了很多紅顏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帶著這麼一副可笑而又可怕的麵孔走來走去。

他們琢磨出來的鬼把戲花樣翻新、應有盡有,這位老師傅總是默默地忍受著,不過,現在他在拿熨鬥、剪刀、鑷子或頂針以前,總是往手上吐很多唾沫或把手指頭蘸濕。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甚至坐下來吃飯時,在拿刀叉以前,他也要先把手指頭蘸濕,這常常引起孩子們的一陣哄笑。

我不記得外祖父對兒子們的這些惡作劇持什麼態度,外祖母卻總是揮著拳頭嚇唬他們,喊道:

“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就會耍花招、使詭計!”

然而,兩位舅舅在背後談起茨岡時,總是顯得很氣憤,露出嘲笑的神態,他們故意貶低他的工作,罵他是小偷、懶漢。

我問外祖母,這是為什麼。

她總是像平時那樣,興致勃勃、簡單扼要地對我解釋說:

“要知道,他們倆將來獨自開染坊的時候,兩個人都想把萬尼亞拉到自己那邊去,所以才故意在對方麵前說他的壞話!其實他們都在撒謊、耍手腕。他們還怕萬尼亞不跟他們走,留在老頭子身邊——說不定他將來會和萬尼亞一起開第三個染坊——這對兩個舅舅都不利,知道嗎?”

她輕聲地笑起來。

現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就如同在輪船上一樣,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給我講述各種各樣的童話,或者講述她自己那如同童話一般的生活。她在談起家務事時——比如舅舅們要求分家啦,外祖父準備給自己買一座新房屋啦,她總是露出嘲笑和冷漠的神情,就像一位站在遠處袖手旁觀的鄰居一樣,而不像是家中的第二主人。

我從她那裏曉得,茨岡原來是個棄兒。他是有一年開春,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被人從我們家大門口的長凳上撿回來的。

“他當時躺在那裏,身上裹著一條圍裙,”外祖母帶著神秘的表情,若有所思地講述道,“不時發出幾聲尖細的叫喊,渾身都快凍僵了。”

“哎!我收留了他,給他做了洗禮,如今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你可要愛他啊!他可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確實很喜歡萬尼亞,他的心靈手巧常常令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他會做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還會用紙牌、銅幣變戲法。他叫喊起來,聲音比孩子們還大,他幾乎跟那些孩子們沒有什麼兩樣。

有一天,幾個孩子和他一塊兒玩“捉傻瓜”,他們一連好幾次讓他當了傻瓜。這讓他非常傷心,委屈地噘著嘴,扔下牌就不玩了。過了一會兒,他呼哧著鼻子,對我發牢騷說:

“我清楚,他們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他們互相遞眼色,在桌子下麵偷偷換牌,這算什麼玩牌?騙人的勾當我也會幹,也許比他們幹的還好……”

他當時已經19歲了。他的年齡比我們幾個孩子加在一起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的人物,他跳舞的樣子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頭發卷曲而又蓬亂的雅科夫舅舅抱著吉他來到廚房裏;外祖母會預備上一桌豐盛的茶點和一瓶伏特加酒,玻璃酒瓶是綠色的,瓶底上有一些精雕細刻的紅花;穿著節日服裝的茨岡高興得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老師傅格裏高裏側著身子,輕輕地走進來,眼鏡片閃閃發光;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滿臉漲得通紅,她身體胖得像個酒壇子,眼中的目光銳利而又狡黠,說起話來嗓門大得像喇叭;一位留著長頭發的教堂執事也來了,有時候,還來一些像鯰魚一樣又黑又光滑的人。

大家都愉快地喝茶吃點心,喘著粗氣。孩子們都分到了節日禮品,並且每人還有一杯甜酒。然後,一場熱烈而奇特的娛樂活動便開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調試著吉他的琴弦,調好以後,照例說一句:

“好吧,我先開始!”

他抖動一下卷發,彎腰俯在吉他上,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把眼睛眯成一條縫,一副陶醉的樣子。他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彈奏起一支令人心醉的曲子,讓人不由得手舞足蹈。

聽他彈奏,既需要精力集中,又需要特別安靜。他彈的曲子猶如一條湍急的小溪,不知從什麼地方奔流而來,它穿透地板,穿透牆壁,流入室內,撩撥著人心,激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既憂傷又忐忑不安的感情。在這種樂曲的感染下,你就會同情所有的人,甚至同情自己,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聽得最帶勁的是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一直朝叔叔那邊伸著脖子,張開嘴呆呆地望著吉他,嘴角都流出了口水。有時他聽得入迷,不覺從椅子上掉了下來。遇到這種情況,他便幹脆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瞪大眼睛,呆若木雞地望著彈琴者。

大家都聽得如癡如醉。雅科夫舅舅彈得越來越投入,看上去他仿佛咬著牙齒正在熟睡,隻有兩隻手仍在不停地動彈。彎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板聲孔上令人眼花繚亂地顫動著,猶如小鳥拍打著翅膀,在拚命地掙紮,手指以難以捉摸的速度在琴頸上上下移動著。

每次喝完酒,他差不多總是用一種從牙縫裏發出的聲音唱那支沒完沒了的歌曲:

雅科夫要是一條狗,

他就會從早到晚“汪汪”叫。

哦,我多麼憂傷!

哦,我多麼無聊!

一個尼姑在街上走,

一隻烏鴉在牆頭叫。

哦,我多麼無聊!

一隻蟋蟀在爐後“吱吱”叫,

攪得蟑螂不安又煩躁。

哦,我多麼無聊!

一個乞丐在樹枝上曬破腳布,

另一個乞丐把破腳布偷走了!

哦,我多麼憂傷!

哦,我多麼無聊!

我不願意聽這支歌,當舅舅唱到那兩個乞丐的時候,一種難以忍受的哀愁就會襲上我的心頭,使我不禁大哭起來。

茨岡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神情專注地聽著,他把手指插進那頭烏黑發亮的卷發裏,眼睛望著牆角,在小聲打鼾,有時還會發出一聲悲哀的感歎:

“哎,我要是有一副好嗓子,我就會唱個痛快!”

外祖母歎息著說:

“你別彈了,雅科夫,彈得人家心都要碎了!你呀,萬尼亞,還是來跳個舞吧……”

大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有時候,彈奏者會突然用手按住琴弦,稍停那麼一小會兒,接著猛然喊道:

“讓一切的煩惱和憂傷都見鬼去吧!萬尼亞,站起來,準備跳舞!”

茨岡整理一下頭發,把身上的黃襯衫展平,小心翼翼地、像踩著釘子似的走到廚房中間,請求道:

“彈得快一點兒,雅科夫·華西裏耶維奇!”

吉他瘋狂地彈奏起來,響起了細碎的腳後跟觸碰地板的聲音,震得桌上和櫥櫃裏的餐具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茨岡像一團火一樣在燃燒,像鷂鷹一樣在翱翔,他展開雙臂,猶如兩隻翅膀,不易覺察地移動著腳步。他突然尖叫一聲,把身子往地板上一蹲,像金黃色的雨燕似的竄來竄去,他的絲綢襯衫閃著亮光,好像在燃燒,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

茨岡不知疲倦地跳著,看樣子,要是打開門放他出去,他就會這樣一直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跳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橫著來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腳踏著拍子喊道。

緊接著,他又尖聲打了個呼哨,用激動人心的聲音念了兩句順口溜:

唉!要不是因為憐惜這雙草鞋,

我就會撇下老婆孩子跑遍全世界!

坐在桌旁的人們不停地搖動著身子,都像被燒著了似的。大胡子格裏高裏師傅用手拍著自己的禿腦袋,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來,柔軟的大胡子蓋住我的肩膀,衝著我的耳朵,像對大人說話似的對我說: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父親還活著,能來這裏參加晚會,就好了!他是一個性格活潑、愛開玩笑的人。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

“怎麼不記得了?他常常和你外祖母一起跳舞——別說話,稍等一等!”

他站了起來,向外祖母鞠了一躬,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請求她:

“阿庫林娜·萬尼亞諾夫娜,勞您大駕,上場跳幾圈吧!就像從前你和馬克西姆·薩瓦傑伊奇一起跳舞時那樣,讓我們大家也高興高興!”

“你說什麼呀,老爺子,你說什麼呀,親愛的格裏高裏·伊凡諾維奇。”外祖母一邊微微蜷縮著身子,一邊微笑著說,“我哪裏還會跳舞!隻會逗人家發笑……”

可是大夥兒都要求她跳,於是她突然像年輕人似的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裙子,挺直腰板,昂起她那又圓又大的頭,在廚房裏跳起來,還大聲喊著:

“你們大夥兒就笑吧,你們就開心地笑吧!喂,雅科夫,把琴重新調一下!”

舅舅把身子向後一仰,挺直腰,彈得慢了些,外祖母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滑動著,攤開雙手,揚起眉毛,一雙黑眼睛望著遠處,好像在空中飄浮。我覺得她的樣子很有意思,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師傅伸出手指嚴厲地威嚇我,所有的大人都不以為然地朝我這邊看著。

“萬尼亞,你不要‘咚咚’地踩地板了!”老師傅笑著說。茨岡順從地跳到一邊,在門檻上坐下來。保姆葉夫根尼婭伸長脖子,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唱起來:

整整一星期,直到星期六,

姑娘一直坐在家裏織花邊,

織花邊的活兒忙又累,

唉,連口氣都顧不上喘一喘!

這時,外祖母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講故事。她無聲無息、若有所思地邁著步子,手遮在前額上打量著周圍,兩隻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道路。她突然停下腳步,似乎被什麼東西驚嚇了一下似的,眉頭緊鎖,又頓時容光煥發,露出親切和善的微笑。她向旁邊一閃,低下頭,待在那裏不動了,像是側耳聽著什麼,可是突然間,她又離開原地,像一陣風似的旋轉起來。每當這時,她整個人就變得端正俊秀,婷婷玉立,身材也顯得更加高大了。大夥兒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誰也不願意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在這奇妙的返老還童的時刻,她竟然變得那麼俊美、那麼可愛!

保姆葉夫根尼婭像吹喇叭似的又唱道:

到了星期天,做完日禱就去把舞跳,

跳呀跳,一直跳到深夜她才回家。

她是最後一個回的家,

可惜啊!時間過得太快,假日太短!

外祖母跳完舞,便坐回原來靠近茶炊的地方。大夥兒都誇獎她跳得好,她一邊理著頭發,一邊說:

“得了,別說啦!你們並沒有看見過真正的舞蹈家。從前,我們巴拉罕納地方有一位姑娘——我想不起來她是誰家的姑娘,叫什麼名字了,反正在當時,人們看著她跳舞,就感到自己像過節一樣快樂,再也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我當時很嫉妒她,真是不應該啊!”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保姆葉夫根尼婭一本正經地說。接著,她唱起一首關於大衛王的歌曲。雅科夫舅舅擁抱著茨岡,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