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短暫的安寧
我在聖像作坊裏的工作算不上繁重。
晚上,我無事可做,就和他們談船上的生活,給他們講書中的各種故事。不知不覺地,我成了作坊裏的說書人和朗讀者。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沒有我的經曆和見識多,幾乎他們每個人,從小就關進了作坊的小籠子裏,一直待在那裏。作坊裏隻有日哈列夫到過莫斯科。
有時我也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他們說英國在海洋的彼岸,拿破侖出生在貴族家庭。我把自己親身的經曆講給他們聽時,他們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聞、曲折的故事,又總是能勾起大家的興趣。甚至上了年歲的人,似乎也都愛虛構的故事而不愛真實的故事。我明白,事情越是荒謬,故事越是富於想象,他們就越加熱心。總之,現實的東西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大家不願意見到現在的貧窮和醜惡,卻都空想地巴望著未來。
我已經清晰地感覺到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這使我更為迷惑。在我麵前的活的人,是書本中所沒有的。
達維多夫的箱子裏有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作品集,布爾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別烏斯男爵的小冊子。我把那些念給他們聽,大家都很高興。拉裏昂諾維奇說:“念書真好,免得又吵架胡鬧!”
我開始努力地到處搜尋書本,找到了,就幾乎每天晚上都給大家讀。這是些歡樂的夜晚,作坊裏靜寂得同午夜一樣。這些安靜沉思的臉,呈現在我的眼前,有時候對書本的作者,對書中的人物,發出讚歎的聲音。他們好像都換了模樣,既專心又溫和。在這樣的時候,我更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很好。
我覺得我是在我應該生活的地方了。
我的繼父
有一天,我和主人劃著一隻小船經過市場的街道。
主人在接近市郊的一條街上了岸。他說他要在那邊待到天黑,叫我先回家。
我經過市場,回到了指針街,把小船係住,自己坐在船上眺望兩條大河彙合的地方——城市、輪船和天空。我稱心如意地看著這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麼工作都會幹,就回家去了。
從前瑪爾戈王後住過的房子,現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兩個是中學生,她們借書給我,我貪婪地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他的作品都簡單易懂,像晴朗的秋天一般,而且作品中的人物也很純潔,一切用簡樸的話所談的事物都是那麼美好。
我最喜歡的是狄更斯、瓦爾特·司各特。我以極大的興趣讀他們的作品,一本書常常讀兩三遍。瓦爾特·司各特的書使人聯想到大教堂中節日的彌撒,雖然稍嫌冗長沉悶,但往往是莊嚴的。狄更斯更是一位我願意向他低頭膜拜的作家。這個人可敬地掌握了最困難的人類的愛的藝術。
城裏的生活不太有趣味。老主婦還是和從前一樣,對我很不好,小主婦用懷疑的眼光看待我。維克托雀斑長得更多了,臉也愈加發紅,不知有什麼委屈,他對什麼人都動不動就吵。
有一天,我很早就從市場裏回來,走進寢室,看見主人同一個人坐在那裏喝茶。他向我伸過手來,“您好啊!”
我很是意外,愣住了。過去的情形像火一樣地燒痛我的胸口。
繼父瘦得厲害的臉上帶著微笑。他的黑眼睛顯得更大,全身上下都顯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細瘦而發熱的手裏。我們之間發生一種謹慎的、不明確的關係,他叫我的名字,還添上尊稱,說話的時候像對平輩一樣。繼父害肺病,可是煙還抽得厲害。主人們常常用一種使人難堪的關心對待繼父,頑固地勸他吃這樣那樣的藥,背後卻不斷地嘲笑他是個沒落的貴族。
他們對於貴族的反感,卻使我不知不覺地和繼父接近起來。繼父在這些人中間喘息,就好像一條魚落進了雞窩。這個地方雖然荒唐,不過這種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荒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