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我的瓦爾海姆
6月19日
上次的信寫到哪兒了?我已記不清了,我隻記得上床時已是深夜兩點了,假如不是寫信,而是跟你當麵神聊,也許我會一直讓你待到天明的。
從舞會返回途中的那些事,我還沒有談,而今天也沒時間來說。那天的日出真是壯麗極了!周圍的樹林滴著晶瑩的露珠,田野清新,顯得生意盎然。我們的女伴打起盹來了。夏綠蒂問我要不要也像她們一樣假寐片刻,她還讓我隨便一點,不用有所顧慮。
“隻要我看見你這雙眼睛睜著,”我說,同時緊緊盯著她,“就絕不會犯困。”於是我們兩人就一直堅持到她家門口。這時女仆為她輕輕地開了門,夏綠蒂問起父親和弟妹們,女仆說,他們都很好,還都睡著呢。同她告別時,我請求她允許我當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首肯後,我也就走了。
從這時起,日月星辰任其悄悄地又升又落,我卻不知白天和黑夜,我周圍的整個世界都消失了。
6月21日
日子過得真幸福,簡直可以同上帝留給他那些聖徒的相媲美。無論將來我的命運會是怎樣,我都不會說自己未曾享受過歡樂,沒有享受過最純潔的生命之樂。——我的瓦爾海姆你是知道的,我決定以後就在這兒住下了,此地到夏綠蒂那兒隻消半小時,在那兒我感覺到自己已經體驗了人生的一切幸福。當初我在選擇瓦爾海姆為散步的目的地時,何曾想到,它離天堂隻有一步之遙!過去我在長距離的漫遊途中,有時從山上,有時從平原上曾多少次看到過河對岸那座獵莊啊,如今它蘊藏著我的全部心願!
親愛的威廉,我思緒萬千,想到人有闖蕩世界、發現新事物,以及遨遊四方等種種欲望,也想過人由於有了內心的本能衝動,會甘心情願地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天地裏按習慣行事,對周圍的事物也從此變得漠不關心了。
真是妙極了!當初我來到這裏,從山丘上眺望美麗的山穀時,周圍的景色真讓我著迷:
那是小樹林!
你可以到樹陰下去小憩!
那是山巒之巔!
你可以從那裏眺望遼闊的原野!
那是連綿不斷的山丘和僻靜宜人的山穀!
但願我在那裏流連忘返!
我匆匆前去,匆匆返回,
我所希冀的,卻沒有發現。
哦,對遠方的希冀猶如對未來的憧憬!一個巨大、朦朧的東西在我們的心靈之前,那感覺猶如我們的眼睛,在這朦朧的整體裏變得模糊一片。啊,我們渴望奉獻出整個身心,讓那惟一偉大而美好的感情所獲得的種種歡樂來充實我們的心靈。
啊,倘若我們急忙趕去,倘若“那裏”變成了“這裏”,那麼這一切又將依然如故,我們依然貧窮,依然受著束縛,我們的靈魂依然渴望吸吮那已經彌散的甘露。
於是,連那最不安分的漂泊異鄉的浪子最終也重新眷戀故土了,並在自己的小屋裏,在妻子的懷抱裏,在孩子們的圍繞下,在為維持全家生計的操勞中找到了他在廣闊世界上未曾找到的歡樂。
清晨,我隨初升的朝陽去我的瓦爾海姆,在那兒的菜園裏親手采摘豌豆,坐下來撕去豆莢上的筋,這時再讀讀我的荷馬,然後在小小的廚房裏燒一隻鍋,挖一塊黃油,同豆莢一起放進鍋裏,蓋上鍋蓋,置於火上煮燒。自己則坐在一邊,不時在鍋裏攪和幾下,每當這時,我的腦海裏便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如何殺豬宰牛、剔骨煨燉的情景。這時充盈在我心頭的那種寧靜、真實的感覺正是這種宗法社會的生活特色。感謝上帝,可以讓我把這種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進自己的生活方式裏去。
我好高興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個人將他自己培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時的那份樸素無邪的快樂,而且不僅僅是卷心菜,還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種秧苗的那個美麗的清晨,他灑水澆灌的那些可愛的黃昏,所有這些,他在一瞬間又重新得以品味一番,因為他曾為其不斷生長而感到無限喜悅。
6月29日
前天,大夫從城裏來看望法官,他發現我和夏綠蒂的弟妹們一起在地上玩耍,幾個孩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另外幾個在逗弄我,我則搔他們的癢癢,弄得他們大叫大嚷。這位大夫是個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說話的時候總先要理理袖口上的皺褶,沒完沒了地扯他那輪狀縐領。我從他的鼻子上看出,他準認為我的舉動有失聰明人的尊嚴。我才不吃這一套,盡管讓他去大發宏論好了。原先用紙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們拆散了,我又重新為他們搭了幾座。這位大夫回城以後就四處發泄他的不平,說法官家的孩子本來就缺少教養,現在維特又把他們全給毀了。
是啊,親愛的威廉,在這個塵世上同我的心挨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從旁觀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們將來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在他們的執拗中看出他們未來性格的堅定和剛毅,在他們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險阻的良好心態和灑脫的風度,而這一切又是如此純潔,點汙未沾!於是我不斷地、不斷地回味人類導師的金玉良言:
“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
現在,我的朋友,孩子是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本應以他們為榜樣,然而我們卻待他們如奴隸,不許他們有自己的意誌!難道我們沒有嗎?這種特權的根據是什麼呢?就因為我們年紀大些,聰明些,天國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紀大和年紀輕的孩子全都在你眼裏,別無其他,至於你更喜歡哪一種孩子,你的兒子早已有昭示。可是他們信仰他,卻不聽他的話——這也是老問題了!他們全都按照他們自己的模式來培養孩子。關於這些我不想再繼續饒舌了。再見,威廉!
7月1日
我從自己這顆可憐的心,這顆比某些纏綿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對於一個病人來說,夏綠蒂有多重要。她將要來城裏幾天,陪伴一位潔身自好的夫人。據大夫說,這位夫人歸天之日不遠了,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想要夏綠蒂待在身邊。上星期我曾問夏綠蒂一起去看望××教堂的一名牧師,他住在旁邊山裏的小村子,大約要走一小時的路程。我們是4點左右去的,夏綠蒂還帶了她的二妹妹。
牧師的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胡桃樹,濃陰遮地。我們到那兒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他一見夏綠蒂,立刻變得精神煥發,竟忘了拄他的圓頭手杖就站起來,迎上前去。夏綠蒂趕忙跑過去,把他按在長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轉達她父親的問候,又抱起老人的寵兒,那個又淘氣又髒的小男孩來親吻。你真該看看她對這位老人關懷備至的情景。她提高噪音,好讓他半聾的耳朵聽得見。她告訴他幾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說起卡爾斯巴德溫泉出色的療效,並稱讚老人來年夏天要去那兒的決定;她還說,他的氣色比上次見到的時候精神多了。
我問候了牧師夫人,並極有禮貌地逗她高興。老人興致勃勃,胡桃樹的綠陰遮蓋著我們,令人涼爽愜意,以至我不由得誇讚起來。這下打開了老人的話匣子,雖然他說起來有些吃力,但還是講了有關這兩棵樹的故事。
“那棵老的,”他說,“我們也不知道是誰種的,有人說是這位牧師,又有人說是那位牧師。這後麵那棵小的和我夫人同年,到10月就滿50歲了。她父親早晨栽上這棵樹,傍晚她就出生了。她父親是我的前任,這棵樹在他心目中之寶貴,那是沒說的,在我心目中當然也絕不亞於他。27年前我還是個窮大學生,第一次來到這院子時,我夫人正坐在樹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編織東西。”
夏綠蒂問起他女兒,他說,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場那些工人那兒去了。接著,老人又繼續說,他的前任及其女兒很喜歡他,他先是擔任老牧師的副手,後來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剛講完,他女兒就同施密特先生從花園裏走過來了。姑娘親切、熱情地對夏綠蒂表示歡迎,說實話,我對她的印象不錯。她是個性格爽朗、身體健美的褐發姑娘,對於一個暫居鄉間的人來說,同她在一起是很愜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是個文雅、寡言少語的人,盡管夏綠蒂一再同他搭話,他仍舊不願加入我們的談話中。
最使我掃興的是,我從他的麵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愛說話,並不是由於智力貧乏,而是因為脾氣固執和心情不佳。這一點隨後就表現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時候,弗麗德莉克同夏綠蒂並排走,偶爾也同我走在一起,這位先生本來就黑黑的臉,一下便顯得格外陰沉,以致夏綠蒂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別對弗麗德莉克太過殷勤。
我生平最討厭的莫過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折磨,尤其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本可以胸懷坦蕩地盡情歡樂,可是他們卻彼此做一些無聊的蠢事把短暫的美好時光都糟蹋了,等意識到浪費的光陰已經無法彌補時,卻為時已晚了。
想到這些,我感到十分惱火,因此,當我們傍晚時分回到牧師的院子裏,坐在桌旁喝牛奶,談論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時,我便忍不住接過話茬,真心實意地對心情不佳的問題發表了一通議論。
“我們人啊,”我開始說,“常常抱怨好日子太少,壞日子卻這麼多,我覺得,這種抱怨多半是沒有道理的。倘若我們豁達大度,盡情享受上帝每天賜給我們的幸福,那麼,即使遭到什麼不幸,我們也會有足夠的力量去承受。”
“可是我們根本無力駕馭自己的情緒呀,”牧師夫人說,“這與我們的身體狀況有很大關係!一個人要是身體不舒服,他就會覺得處處都不對勁。”
我同意她的說法。“那麼我們就把心情不佳看做是一種病吧,”我接著說,“而首先需要問的是,有沒有辦法可以醫治這種病呢?”
“這話說得對,”夏綠蒂說,“至少我相信,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我們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體會。我要是受到嘲弄,正當氣頭時,那我就一躍而起,到花園裏去唱幾支鄉村舞曲,來回走一走,煩惱就煙消雲散了。”
“這正是我要說的,”我說,“心情不佳同懶惰完全一樣,它本來就是懶惰的一種形式。我們的天性中就有此種傾向,可是,隻要我們一旦有了振奮精神的力量,工作起來就會得心應手,並會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弗麗德莉克凝神專注地聽著,但那位年輕人卻不同意我的觀點,他反駁道:“我們並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
“我們這裏談的是關於尷尬的感情問題,”我說,“這種感情是人人都想擺脫的,要是不試一試,誰也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力量。當然,一個人要是病了,就會到處求醫,為了恢複健康,最嚴的戒忌,最苦的藥他也不會拒絕的。”
我注意到,那位誠實的老人也在費勁地聽著,以便參與到我們的討論中來。於是我便提高嗓門,把話題轉向他。“牧師布道時譴責各種罪惡,”我說,“但是我還從未聽到過有誰會從布道席上對惡劣的情緒加以譴責的。”
“這事該由城裏的牧師來做,”他說,“農民很少有壞脾氣,偶爾講一講倒也無妨,至少對我的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個教育。”
聽了他的話,我們全都哈哈大笑,他也會心地笑了,直到他笑得咳嗽起來,我們的討論才暫時中斷。隨後,這位年輕人又開口了:“您說心情不佳是一種罪惡,我覺得這種說法未免有些過分了。”
“絕不過分,”我回答,“惡劣情緒既害自己,又害親人,所以應該稱它為罪惡。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難道這還不夠,還非得互相搶奪各自心裏邊所得到的那點快樂不成?請您告訴我,有沒有這樣的人,他情緒惡劣,卻能將它藏於心中獨自承受,而不破壞周圍的快樂氣氛?或者這樣說吧,所謂心情不佳正是由於我們自己不如他人而內心感到沮喪,以及對我們自己感到不滿的表現,而這種不滿又總是同愚蠢的虛榮、已煽動起來的妒忌聯係在一起的。我們看到幸福的人,卻偏偏要讓他們不幸,這是最讓人不能忍受的。”
夏綠蒂見我說話時激動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麗德莉克眼裏滾著淚水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有的人控製著別人的心,”我說,“於是他便利用這個權力去掠奪別人心裏自動萌發的單純的快樂,這種人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饋贈和美意都無法補償我們自身片刻的歡樂,那被我們的暴君因妒忌心所破壞的片刻的歡樂。”
此刻,我的心裏充滿了萬千思緒和無限感慨,記憶中的許多往事紛紛湧入我的靈魂,我眼裏不禁流出了淚水。
我大聲說道:“但願我們天天對自己說:你能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過於讓他們獲得快樂,增加他們的幸福,並同他們一起分享。倘若他們的靈魂為一種膽怯的激情所折磨,為苦悶所紛擾,你能給予他們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慰藉嗎?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華,而她後來得了一種最可怕的致命疾病,奄奄一息地躺著,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慘白的額頭上冒著虛汗,而這時你像個被詛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裏感到即使你竭盡所能,也已無濟於事,恐懼撕裂著你的心肺,隻要能給這位將命赴黃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氣,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說著,我自己曾經曆過的一個類似情景猛然闖入我的記憶。我掏出手帕來掩住眼睛,離開了他們,直到聽到夏綠蒂喊我走時才清醒過來。路上她責備我對什麼事情都那麼投入,這樣會毀了自己的!她要我愛惜自己!啊,天使!為了你,我必須活著!
7月6日
她一直在照看著她垂危的女友,她始終是個殷勤、可愛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終如一。她的目光所到之處,就會緩解一切痛苦,使那裏洋溢著歡快的氣氛,昨晚她同瑪麗安娜和小瑪爾欣出去散步,我知道後就追了出去,於是我們便一起漫步。走了一個半小時的路,我們才返身回城。到了那口水井邊,那水對我來說十分珍貴,如今更是千萬倍珍貴的水井邊,夏綠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們則站在她麵前。我環視四周,啊,那時我的心是如此孤單,當初的情景此刻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親愛的水井,”我說,“打那以後我再沒來過這裏,享受你的清涼,往往匆匆而過,有時竟來不及看你一眼。”我朝下望去,看見瑪爾欣正端著一杯水小心謹慎地走上來。
我望著夏綠蒂,感受著我對她所懷有的全部情愫。
這時,瑪爾欣端著杯子過來了。瑪麗安娜想要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聲音甜美極了,“不用,夏綠蒂姐姐,該你先喝!”
她流露出的真情和美意令我欣喜若狂,以至我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就從地上抱起小姑娘,熱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喊起來,並且放聲大哭。
“你太唐突了。”夏綠蒂說。
我呆在一邊,不知所措。
“來,瑪爾欣,”夏綠蒂一邊說,一邊拉著妹妹的手,領著她走下台階,“快用幹淨的泉水洗一洗,快,不要緊的。”
我站在那裏,看著小姑娘手捧泉水一個勁兒地往臉頰上擦,她深信這神奇的泉水可以衝掉一切汙穢,還可免去丟人現眼,使她長出難看的胡子來。我聽見夏綠蒂說:“行了!”可是小姑娘還在使勁地洗,仿佛怕洗不幹淨似的。
告訴你,威廉,我以往參加洗禮時還從未懷著那麼大的虔誠呢,夏綠蒂上來的時候,我真想拜伏在她麵前,就像拜伏在為民族解脫罪惡的先知跟前一樣。
晚上,心裏一高興,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對一個人講了。我原以為此人通情達理,應該是很有人性的,但是我卻碰了個釘子!他說,這事夏綠蒂做得太不像話,怎麼可以讓小孩子搞這一套,她這麼做會引出各種謬誤和迷信來的,我們不該讓孩子提前受到這類不好的影響,此時我才想起,此公8天前才接受洗禮,因此這事我也就不與他計較了。不過我心裏始終堅信這個真理:我們對待孩子應像上帝對待我們一樣,上帝給予我們的最大幸福,就是讓我們在愉悅的幻覺中有種飄然欲仙之感。
7月8日
我是個什麼樣的孩子?竟渴望著別人的一瞥!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我們到瓦爾海姆去了。姑娘們是坐馬車去的,我深信在散步時,在夏綠蒂烏黑的眸子裏……我是個笨蛋,原諒我吧!你真該見見她這雙眼睛。我想寫得簡短些,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瞧,姑娘們都上車了,但青年澤爾施塔特、奧德蘭和我還在馬車旁站著。這時姑娘們都從車門裏伸出頭來跟小夥子們閑聊。這幫小夥子當然個個都心情愉快,舉止輕浮。我竭力尋找夏綠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裏,可它卻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在心裏向她說了千百次再見!而她卻不肯看我一眼!馬車開走了,我眼含淚水,目光緊緊跟隨著她,看見車門口露出夏綠蒂的頭飾,她轉過頭來,在四處張望,啊,是在看我嗎?
親愛的!我沒有把握,我的心飄浮不定。也許她回過頭來是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許吧!晚安!哦,我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呀!
7月10日
每當聚會時有人談到她,我表現的那副愚蠢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該見識見識!要是別人問我喜不喜歡她?喜歡!我真恨死這個詞了。一個人如果喜歡夏綠蒂,但對她又不是付出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喜歡!最近還有人問我,喜不喜歡古代愛爾蘭說唱詩人莪相(1762年,蘇格蘭詩人麥克菲森聲稱“發現”了莪相的詩,他假托從3世紀蓋爾語的原文翻譯了《芬戈爾》和《帖木拉》兩部史詩,並先後出版,於是這些所謂“莪相”的詩篇便迅速傳遍整個歐洲,對早期浪漫主義運動產生重要影響。實際上,這些作品雖有一部分是根據蓋爾語民謠寫成的,但大部分都是麥克菲森自己的創作。關於“莪相”詩篇的真偽問題一直是批評家研究的一個課題,直到19世紀末,研究證明,麥克菲森製作的不規則的蓋爾語原文不過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規則的蓋爾語的譯作罷了。至此,關於莪相的爭論才得以解決。學術界一致認為,被浪漫化了的史詩《莪相集》並非真正足莪相的作品,而於16世紀前期整理出版的《莪相民謠集》才是真正的愛爾蘭蓋爾語抒情詩和敘事詩。歌德當時讀到的莪相的詩是麥克菲森的創作,不能與真正的莪相詩篇《莪相民謠集》相混淆。)。相互理解有多難
7月11日
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擔著夏綠蒂的痛苦,為M夫人的生命祈禱。我很難得在一位女友家見到夏綠蒂,今天她給我講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頭是個嗜錢如命、貪婪透頂的吝嗇鬼,他的夫人這一輩子在他的管束下可以說是受盡了折磨,可是她總能想出辦法來對付他。
幾天前,大夫說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那時夏綠蒂正在房裏,她對他說了下麵這番話: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後可能就會惹出種種混亂和麻煩來的。直至今日,家務一直是我操持的,我盡可能地省吃儉用,把每件事做得有條不紊,不過你要原諒我,30年來我一直瞞著你。我們新婚之初,你給家裏的夥食及其他開支所規定的錢隻有一點點。後來我們家業大了,開銷多了,你卻始終不肯給我相應增加每星期的費用,簡單地說,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裏開銷最大的時候,你也要求我每星期隻能花7個古爾盾。我從未提出過異議,接受了你的要求,而每星期的超支部分,我便從營業收入的錢中拿來填補,因為誰也不會懷疑,女主人會偷自家的錢。我一個錢也沒有亂花,我死後,來管家的女人麵對這點錢一定會感到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而你卻還會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這點錢應付家庭開支的。要不是考慮到這一層,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走向九泉之下了。”
我和夏綠蒂議論著,這M老頭明知7個古爾盾是不夠支付兩倍以上開銷的,而他卻不懷疑其中定有蹊蹺,人的理智競癡愚到了這種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我也認織了一些另一個類型的人,他們揮霍無度,以為家裏接受了先知那隻取之不盡的油瓶子,而從來不會覺得詫異。
7月13日
不,我不是在欺騙自己!我從她烏黑的眸子裏看得出她對我以及我的命運的關心。是的,我感覺得到,這點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感覺得到她也愛我!
哦,我可以,我能夠用這句話來表達我的無上幸福嗎?
她愛我!我感到自己多麼珍貴,自她愛我以來,我是多麼——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你對此是能夠理解的,我是多麼崇拜自己啊!
這是異想天開,還是對真實情況的感受呢?我不認識那個人,但我擔心夏綠蒂會把心給予他。確實,每逢她談起她的未婚夫,那麼充滿深情、充滿愛戀,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個被剝奪了一切榮譽和尊嚴的騎士,連佩劍也被奪走了。
7月16日
每當我的手指無意間觸著她的手指,我們的腳在桌底下相碰的時候,啊,熱血便在我全身奔湧!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縮回來,但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又在拉我向前。我所有的感官都暈乎乎的,像騰雲駕霧一樣。
哦,她純潔無邪,她的靈魂毫不拘謹,她全然感覺不到這些細小的親密舉動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當她談話時把手擱在我的手上,為了便於交談,把身子挪得挨我更近些時,她嘴裏呼出的美妙絕倫的氣息幾乎可以送到我的唇上了,這時我就像挨了電擊一樣,身體都要往下塌了。
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膽大包天,那麼這上天的幸福,這真心實意……你理解我的。不,我的心並不是如此墮落!軟弱?是夠軟弱的!這難道不是墮落嗎?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聖的。在她麵前,一切欲念都沉寂了。在她身邊的時候,我始終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似乎我已經神魂顛倒了。她有一支曲子,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鋼琴上彈奏出來的,那麼淳樸,那麼才氣橫溢!這是她最心愛的歌,她隻要奏出第一個音符,困擾我的一切痛苦、紊亂和鬱悶就統統無影無蹤了。
關於古老音樂具有魔力的說法,我覺得句句是真話。這首簡單的歌令我多麼感動!她彈奏這首歌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往往在我恨不得用一顆子彈射穿腦袋時,曲子響了!於是我靈魂中的迷誤和陰暗情緒便隨之煙消雲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7月18日
戚廉呀,假如世上沒有愛情,這世界在我們的心中又有何意義呢?沒有光,一盞魔灼又有何用!你把小燈一拿進來,燦爛的圖像便映現在你潔白的牆壁上下,即使這些圖像隻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們像小青年似的站在這些圖像之前,為這些奇妙的影像所迷醉,也總是可以使我們快樂的。今天我不能到夏綠蒂那兒去了,有個聚會我不得不參加。
怎麼辦呢?我可以派我的仆人去,好使我身邊有個今天到過她跟前的人。我等著他。心情多麼焦急,重新見到他,心裏又是多麼高興!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頭來親吻。
人們常說起有一種波洛尼亞石,說是把它置於陽光之下,它便吸收陽光,到了夜間它就會發一會兒光。對我來說,這仆人就是這種石頭。她的目光曾在他臉上、麵頰上、上衣紐扣以及外套領子上停留過,我的這種感覺把這一切都變得如此神聖,如此珍貴!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會把這個小夥子讓出去的。
有他在跟前,我的心裏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裏感到舒暢的東西,那還會是幻影嗎?
7月19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來,我愉快地望著美麗的太陽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再也不想幹別的了。一切的一切都交織在這期望中了。
7月20日
你要我隨公使到某地去,這個主意我還無法接受。因為我這個人不大喜歡聽人差遣,再說眾所周知,此公是個十分令人討厭的家夥。
你說,我母親很希望我找個事幹,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現在不是也在幹事嗎?不論數的是豌豆還是扁豆,從根本上說還不是一回事?
世界上的事歸根到底還不統統都是毫無價值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個人隻是為了別人去拚命追名逐利,而沒有他自己的激情,沒有他自己的需要,那麼,這個人將永遠是個傻瓜。
7月24日
你叫我不要把繪畫荒廢了,承蒙你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我寧肯避而不談此事,也不願告訴你這段時間我很少作畫。
我還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我對大自然的感覺,乃至對於一塊小石子,對於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覺也從來沒有如此充盈、如此親切過,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想像力竟如此薄弱,一切都在我的心靈之前晃悠飄忽,我竟不能將其輪廓捕捉,但是我卻異想天開地認為,我若有黏土或蠟在手中,興許就要將之塑造出來。倘若黏土保存的時間更長,那我就要取來揉捏,即使捏出來的是一塊餅!
夏綠蒂的肖像我動手畫了3次,3次都出了醜。為此我十分苦惱,因為不久前我還是畫得惟妙惟肖的。後來我就為她剪了一幅剪影,聊以自慰。
7月25日
是的,親愛的夏綠帝。我願意為您操辦和料理一切。您可以給我更多的任務,多多益善!對您我有一事相求:請別再往您寫給我的字條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條緊緊貼在嘴上,弄得牙齒嘎嘎作響。
7月26日
我已經下了幾次決心,不那麼頻繁地去看她。可是誰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誘惑,心裏天天都許下神聖的諾言:你明天別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卻又能為自己找到個令人折服的理由,轉瞬之間,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說過:“您明天肯定會來嗎?”
我都這樣說了,能不去嗎?要不就是她讓我辦了件事,我覺得應該親自去給她回個話才合適,要不就是天氣好極了,我就到瓦爾海姆去,而到了那兒,離她就隻有半小時的路程了!
我挨她的引力太近了,彈指間就到那兒了。我祖母曾講過磁石山的童話:船隻如果駛得離磁石山太近,船上所有鐵質的東西就會一下子全被吸去,釘子紛紛朝山上飛去,船板塊塊散裂、解體,那些可憐的人都會因此葬身大海。
7月30日
阿爾貝特回來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傑出、最高尚的人,無論哪方而我都要對他甘拜下風的話,那麼要我親眼目睹他具有那麼多完美無缺的品德,我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夠了!
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已經在這裏了!他是個英俊、可愛的人,令人不得不對他產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來時我沒在場!要不我的心都會撕裂的。他十分莊重,有我在場時,他還一次都未吻過夏綠蒂。願上帝獎勵他的行為!為了他對夏綠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歡他了。他對我很友好,我猜想,這主要是夏綠蒂的傑作,而並非他自己的感情。在這方麵女人總是很有辦法的,她們自有她們的道理,若是能使兩個愛慕者彼此友好相處,坐收漁翁之利的總是她們,雖然這很難做到。
盡管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爾貝特。他沉著的外表同我無法掩飾的不安靜的性格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照。他感情豐富,深知夏綠蒂對他具有何種價值。看來他很少有脾氣不好的時候,你知道,人身上的壞脾氣是種罪過,這是我平生最痛恨的。
他認為我是一個很有才智的人。我對夏綠蒂的依戀,她的—蹙一顰、舉手投足間所給予我的熱切的快樂,都增加了他的勝利感,因而他更愛她了。至於他是否會因為小小的醋意而使他苦惱,眼下我還拿不準,至少,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這個魔鬼麵前是不會完全無動於衷的。無論怎麼說,我待在夏綠蒂身邊的快樂已經過去了。我該把這叫做愚蠢還是迷惘?管這些名稱幹嗎?事情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問題了!
我現在所知道的一切,其實早在阿爾貝特回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過分的要求,我也沒有提出過——就是說,盡管我如此愛慕她,盡管與她關係親密,也沒有抱什麼奢望。
現在這個傻瓜隻好幹瞪著兩隻大眼,任憑另一個人從他身邊把這姑娘奪走了。
我咬緊牙關,嘲笑自己的可憐,兩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勸我死了這條心的人,他們說,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
這些沒有感情的稻草人,快給我走開!我在樹林裏東跑西顛了一陣,又到夏綠蒂那兒去了,可此刻阿爾貝特正陪夏綠蒂坐在花園的涼亭裏,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話連篇,語無倫次,出盡了洋相。
“看在上帝的份上,”夏綠蒂今天對我說,“我請您別再鬧出昨天晚上那種場麵了!您那時那麼滑稽可笑,真是讓人覺得可怕。”
和你說句掏心話吧,我瞅準時機,每當阿爾貝特有事不在時,我便“呼”的一下出了門,發現她獨自一人時,我就喜不自勝。
8月8日
有些人要我們屈服於不可抗拒的命運,對這些人我給予了痛斥。親愛的威廉,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是指你。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有類似的意見。從根本上說,你是對的。隻有一點,我的朋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來辦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為的方式千差萬別,就拿鷹鉤鼻和獅子鼻之間的種種差異來說吧,介於它們之間的還有無以數計的各種鼻子呢。倘若我承認你的全部論點是正確的,卻又想方設法從“非此即彼”中間溜過去,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你說,要麼對夏綠蒂抱著希望,要麼就別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就設法去實現希望,努力達成你的願望;如是後一種情況,那就振作起精神,設法擺脫那可憐的、必定會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朋友,你這話是出於好意,也說得很幹脆。可是,假如一個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惡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無法阻擋時,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一勞永逸地結束其痛苦嗎?病魔消耗他精力的同時,不也摧毀了他自我解脫的勇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