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這樣想,如果每一個人在他的青少年時期都經曆一段眼盲與失聰的生活,這對他們來說將是非常有意義的事。

黑暗將使他更加珍惜光明,寂靜將使他更加喜愛聲音。我經常考察我那些有視力的朋友,觀察他們看到了什麼。

最近,我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來看我,她剛從森林裏散步回來,我問她都看到了些什麼,她回答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如果我不是早已習慣聽這樣的回答,那我一定會對它表示懷疑,因為我早就相信,眼睛能看到的很少。

我問我自己,在森林裏穿行一個多小時,卻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這怎麼可能呢?

我是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人,僅僅靠觸覺都能發現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

我能感到一片嬌嫩的葉子的勻稱,我可以愛撫地用手摸著銀色白樺樹光滑的外皮,或是粗糙的鬆樹表皮。

春天,我滿懷希望地在樹的枝條上尋找著苞蕾,尋找著大自然冬眠後的第一個標誌。

我感到鮮花那可愛的、天鵝絨般柔軟光滑的花瓣,並發現了它那奇特的卷曲。大自然就這樣向我展示千姿百態的事物。

有時,我的心在哭泣,讓我看看所有這一切吧!如果我可以摸一摸,也會給我帶來巨大的歡樂,如果能讓我看到的話,那該是多麼欣喜啊!

然而,那些有視覺的人顯然什麼也看不見,那充滿世界的絢麗多彩的景色和千姿百態的表演,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

也許,我最好用想象來說明一下,如果有三天我的眼睛能看見東西的話,我最喜歡看到什麼。

而且,當我在想象時,我希望你也想一想這個問題,假如你隻有三天時間能看到東西的話,你將怎樣使用你的眼睛呢?

假如,由於某種神奇的力量能讓我擁有三天的視力,然後又回到黑暗裏去,我將把這三天分為三個階段。

首先,我想長時間地凝視著我親愛的老師——安妮沙莉文麥西夫人的臉。

當我還在孩提的時候,她就來到了我家,是她給我打開了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門。

我不僅想要看她的臉部的輪廓,為了將她牢牢地放進我的記憶。我要看到她的眼睛裏包藏著的那種性格力量,看出那使她麵對困難的堅強毅力和她那如此頻繁地向我流露出的對於所有人類的同情心。

對於我熟知的身邊的朋友,我了解得很清楚,因為經過長年累月的接觸,他們已將自己的各個方麵向我展示。

但是,對於那些偶然相逢的朋友們,我隻有一個不完全的印象,這個印象是從一次握手,或是從我用手指觸摸他們的嘴唇或他們輕輕擊拍我的手掌中得到的。

而對於那些視力好的人來說,要了解一個人是多麼容易,又是多麼令人滿意的事情。

你們隻要看到他那微妙的表情、顫動的肌肉、搖擺的手,就能很快抓住這個人的基本性格特點。

然而,你是否想過要用你的眼睛看出一個朋友或是熟人的內在品質呢?難道你們那些視力好的人們中的大多數不都隻是隨便看看一張臉的輪廓,而且也就僅此而已嗎?

視力正常的人很快就能夠習慣於周圍的環境,而事實上,他們隻注意那些驚人的和壯觀的景象。

啊!假如僅僅給我三天光明,我得看到多少事情啊?

我還要看看我那群忠誠的、令人信賴的狗的眼睛——那沉著而機警的小斯科第、達基和那高大健壯而懂事的大戴恩海爾加,它們的溫柔、熱情而淘氣的友誼給了我多少安慰。

在那忙碌的第一天裏,我還要仔細觀察我家裏那些簡樸小巧的東西。我要看看腳下地毯的豔麗色彩、牆壁上的圖畫和那些把一座房屋改變成家的熟悉的小飾物。

在能看見東西的第一天下午,我將在森林裏進行一次遠足,讓自己的眼睛陶醉在自然世界的美景中,在這有限的幾小時內,我要如醉如狂地欣賞那永遠向有視力的人敞開的壯麗奇景。

當夜幕降臨,我以能看到人造光明而體驗到雙重的喜悅,這是人類的才智在大自然規定為黑夜的時候,為延長自己的視力而發明創造的。

在能看見東西的第一天夜裏,我會無法入睡,心中充滿對這一天的回憶。

第二天——也就是我能看見東西的第二天,我將黎明即起,去看一看那由黑夜變成白晝的激動人心的奇觀。

我將懷著敬畏的心情去觀賞那變幻莫測的光色,正是在這變幻中太陽喚醒了沉睡的大地。

這一天,我將向世界、向過去和現在的世界作匆匆的巡視。

我想看看人類進步的奇觀,那變化無窮的萬古千年。這麼多的年代,怎麼能被壓縮在一天呢?當然,這隻能通過參觀博物館。

我經常到紐約自然曆史博物館去,無數次地用手撫摸過那裏展出的物品,我多麼渴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這經過縮寫的地球曆史。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不過我敢斷言,許多有這種機會的人並沒有很好地把握它。

那裏確實是一個使用眼睛的好地方。你們有視力的人可以在那裏度過無數個大有所獲的日子,而對於我,在想象中能看東西的短短的三天裏,隻能匆匆而過。

我的下一站將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這裏,在大都會博物館的大廳裏,當我們觀看埃及、希臘、羅馬的藝術時就看到了這些國家的精神麵貌。

通過我的雙手,我很熟悉古埃及男女諸神的雕像,感覺撫摸巴特儂神廟的複製品,識別得出進攻中的雅典武士的優美旋律。

阿波羅、維納斯以及薩摩瑞絲島的勝利女神都是我指尖觸摸過的朋友。看到了荷馬那多瘤而又長滿胡須的麵部雕像對我來說尤為親切,因為他也是盲人。

我的手在羅馬以及晚期那些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像上停留過,撫摸過米開朗基羅那感動人心的英勇的摩西石雕像,我能感知到羅丹的力量,並對哥特式木刻的熱忱精神感到敬畏。

我能理解這些被觸摸到的藝術品的真實意義,然而那些隻能看不能摸的東西,我隻能猜測著那一直未被發現的美。

我能欣賞希臘花瓶簡樸的線條,然而它那帶有圖案的裝飾我卻見不到。從用手指循著大理石雕像線條的觸摸裏我能獲得這樣的感受。

就這樣,給我光明的第二天,我願意設法通過藝術去探索人類的靈魂。

我從手的觸摸裏了解的東西現在可以用眼睛來看了。將向我敞開的是整個宏偉的繪畫世界,從帶有寧靜宗教虔誠意味的意大利原始藝術一直到具有狂熱夢幻的現代派藝術。

重見光明的第二天夜晚,我將在戲院或電影院度過。我從前也經常出席各種類型的表演,可劇情卻得讓一位同伴拚寫在我手上。

我多麼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哈姆雷特那迷人的形象和在穿著五光十色的伊麗莎白時代服裝的人物中間來來去去的弗爾斯塔夫。

我多麼想注視優雅的哈姆雷特的每一個動作和精神飽滿的弗爾斯塔夫的每一個動作。

由於我隻能看一場戲,這將使我處於兩難的境地,因為我想看的戲是那麼多。

除了在手觸摸的有限範圍內,我無法享受有節奏感的動作美。盡管我知道節奏歡快的奧妙,因為我經常從地板的顫動中去辨別音樂的節拍,然而我也隻能模糊地想象巴甫洛娃的魅力。我能很好地想象得出那富於節奏感的姿態肯定是世間最賞心悅目的景象之一。

如果這種靜止美都能那麼可愛,那麼看到運動中的美肯定更令人振奮,令人激動。

就這樣,通過我幻想中重見光明的第二天的夜晚,我用手指讀過的戲劇文學中的許多高大的形象將會因我的眼睛所見而不斷地浮現在我的夢境中。

第三天——依據我虛構的奇跡的期限,這將是我有視覺的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我將沒有時間花費在遺憾和熱望中,因為有太多的東西要去看。

今天,我將在當今的平凡世界中度過,到為生活奔忙的人們經常去的地方去,而哪兒能像紐約一樣找得到人們那麼多的活動和那麼多的狀況呢?所以紐約成了我所選擇的目標。

我從長島森林裏我的恬靜的鄉間小屋出發。這裏,在綠草坪、樹木、鮮花的包圍中,是一片整潔小巧的房屋,妻子們和孩子們談笑奔走,到處充滿歡樂,這是城市辛勞的人們靜謐的憩息之地。

當我駕車穿過橫跨東河的鋼帶式橋梁時,我又開闊了眼界,看到人類智慧的巧奪天工和無窮力量。河上千帆競發、百舸爭流。

如果我從前曾有過一段未盲的歲月,我將用許多時間來觀賞河上那快樂的景象。

我匆匆登上那些大型建築之一——帝國大廈的頂層,因為不久以前,我從那裏通過秘書的眼睛“俯視”了腳下的城市。

我急於要把想象力和真實感作一次比較。我相信在我麵前展開的這幅畫卷決不會使我感到失望,因為對我來說它將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我沿著第五大道漫步。環顧四周,我的眼光並不聚焦於某個特殊的事物,而隻看看萬花筒般瞬息萬變的色彩。

我確信,那些活動在人群中的婦女的服裝色彩一定是一幅令我百看不厭的華麗景色。

從第五大道起,我將作一番環城遊覽——到公園大道去,到貧民區去,到工廠去,到孩子們玩耍的公園去。

我還將參觀外國人居住的地區,進行一次不離本土的海外旅行。我始終睜大眼睛注視幸福和悲慘的全部景象,以便能夠深刻探索和進一步了解人們是怎樣工作和生活的。

我的心充滿了對人和物的憧憬。我的眼睛絕不輕易地忽略任何一個細小的情節,它力求捕捉到它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

我擁有光明的第三天就要接近尾聲了,或許我應該把這剩下的幾小時用在更多重要而嚴肅的事情上,可是我怕在這最後一天夜晚,我還會再次跑到劇院去看一出歡快有趣的戲劇,好領略一下人類精神世界裏喜劇蘊含的意義。

到了午夜,我從盲人痛苦中得到的暫時的解脫就要結束了,永久的黑暗又將重新籠罩我的世界。

當然,在那短暫的三天時間裏,我自然不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隻有當黑夜重新降臨時,我才意識到我沒有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