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葬禮
啊,勒內,今天我不能向你描繪阿達拉咽氣時我內心的絕望。因為我已經沒有當初的熱力,我的雙目已不能睜開,重見陽光,同它計算在它的照耀下我淌過的淚水。是的,這輪在我們頭頂放射清輝的月,會倦於照耀肯塔基荒原。是的,載著我們的獨木舟的江河,有朝一日會停止奔流。為了阿達拉,我的淚水卻不會停止流淌!整整兩天,我對教士的勸說無動於衷,充耳不聞。這個好人為了安慰我的痛苦,不講世俗的空洞的道理,隻是說:“我的孩子,這是上帝的旨意。”他把我摟在懷裏。要不是我親身體驗過,我真不敢相信,虔誠的基督徒這幾句話會給人這麼多的慰藉。
終於,這位上帝的老仆以他的慈愛、溫存、恒久的耐心,戰勝了我的排解不開的痛苦。看到我惹得他老淚縱橫,我深感羞愧內疚,我對他說:“我的神父,我太過分了,不該再讓年輕人的激情擾亂你平靜的生活。我這就去運走我的愛人的遺體,把她葬在荒野的一角。天命若要我活下去,我盡力不負阿達拉許給我的永久婚約。”
善良的神父喜出望外,他不料我已恢複了生存的勇氣。他高叫道:“啊,耶穌基督的血,聖主的血,我知道全憑你的功德!你一定會拯救這個年輕人的。我的上帝,請完成你的感化吧。請給這紊亂的靈魂以和平,但願悲哀隻給他留下謙恭有益的回憶。”
公正的教士拒絕由我處置洛貝斯的女兒的遺體。但他向我建議,喚來他的門徒,用宗教儀式埋葬她。現在輪到我拒絕了,我對他說:“阿達拉的不幸和德行,未為世人所知,她的墳也該由我們親手悄悄挖掘,讓它也不為世人所知為妥。”我們商定翌日破曉時分動身,把阿達拉葬於天然拱橋下麵,“亡靈的綠蔭”的入口處。我們還要給這位聖女的遺體守夜,祈禱。
將近黃昏,我們把她珍貴的遺體移放到朝北的洞口。隱士用一塊歐洲麻布裹她的屍身,這塊麻布是他的母親紡的,他保存的惟一的祖國的物品,他久已準備用它為自己裝裹。阿達拉躺在長著含羞草的草地上麵。上半胸袒露著,發間插佩一朵枯萎的玉蘭花……,就是那朵我安放在處女床上,為了她受胎的花。她的雙唇就如兩天前的早上采摘的玫瑰花蕾,似乎已凋零,似乎在微笑。雙頰白皙發亮,看得見幾條藍色血管。美麗的雙目已闔,纖細的雙足並攏,晶瑩潔白的雙手壓著心口那隻烏木十字架,用於發誓的聖衣圍著脖子。她似乎被憂鬱天使,被純潔和死亡的雙重睡意施了魔法。我從未見過比她美的人了。不知道她生前曾是容光照人的姑娘的人,會把她看作入睡的貞女雕像。
整整一夜,修士不住口地祈禱,我默默坐在我的阿達拉的靈床前。多少次,當她酣然入睡,我把她這顆可愛的腦袋放在我的膝上!多少次,我向她俯下身,聆聽,呼吸她的氣息!可是現在,她的胸脯凝然不動,聽不見絲毫聲響,要盼美人醒來,豈非白日做夢!
月亮借給守靈人蒼白的火炬,它在夜半升起,宛如白衣貞女姍姍而來,至女伴的棺前吊喪。她又把巨大的憂傷撒向叢林,她素來愛向老橡村,古老的海濱傾訴這憂傷的神秘。修士不時把一枝開了花的細枝浸入聖水,輕搖這枝濕潤的枝條,給黑夜灑上天香。有時又以古調反複吟誦古詩人約伯的幾句詩,他念道:
“我如一朵花般凋殘我如田間的草般枯幹為什麼,光明賜予了不幸的人生命贈給了傷心人?”
老人吟唱著,聲音莊重,抑揚頓挫,在荒原的寂靜中飄蕩。“上帝”與“墳墓”這兩個詞在叢林和急流上空回響,弗吉尼亞鴿咕咕啼叫,山間急流的潺潺聲,叫喚旅人的叮叮的鈴聲,與挽歌伴和,似乎是遠處“亡靈的綠蔭”裏死人的和聲,在應和老人的吟唱。
東方現出金子般的光芒,雀鷹在岩石上聒噪,貂溜進了榆樹穴,這是阿達拉出殯的信號。我把她的屍體扛在肩上,修士手執鐵鏟走在我前麵。我們沿著懸岩往下走,老年人與死人使我們的腳步緩慢。那條在林中找到我們的狗,現在歡蹦亂跳,領我們走另一條路,看到它,我不禁淚水滔滔。阿達拉的長發被晨風撥弄,像金色的麵紗在我眼前飄拂。我被重負壓彎了腰,不得不把她放置在苔蘚上麵。我坐在她身旁歇息。我們終於來到令我悲痛的地方,走到橋拱下麵,啊,我的孩子,但願你看到當時的情景,一個土著青年,一個年老的隱士,麵對麵跪在荒野,用雙手為一個可憐的姑娘挖墳,而她的屍身就橫陳在幹涸的溪流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