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奴酋,一麵攻打良鄉、固安等縣,一麵分兵截搶煤、米、柴、炭。當時插標欲攻固安,本縣知縣劉伸聽得要來他固安,督率鄉紳士民人等,曰:“各位老先生,與諸位賢契,及我百姓!學生不幸作了一縣之主,受朝廷的深恩,今遇此禍難!凡列位與百姓,有富饒之家,大眾出力,造打火器,以為守城之具。”於是各鄉紳、各士民,預備有火器者,盡皆拿出,四門設備。
時賊營與固安地距五十裏,聞劉知縣防備嚴密,也不敢輕進。先遣數騎前來固安打探,剛遇劉知縣也叫快壯數十人前去,分付道:“若遇賊夷哨探人,並力擊殺之,則彼消息不通,彼必知懼矣。”眾快壯領命,各帶刀箭,前往賊營,路遇韃賊數騎,正在相撞,各快壯認是韃賊,當麵遮殺。不曉得固安這些路徑,賊人生疏,我民慣熟,況我人多,生擒了四個,別的見這些快壯奮勇,拚死走回。
眾快壯擒得四夷賊,進了固安城,見劉知縣,獻上四夷。劉知縣審問他賊營事情,賊雲:“近已插標至天宮苑,早晚就來攻打固安。聞得這邊守把得緊,因此先遣人來打聽。”還說了多少話,語不甚明。劉伸笑道:“你奴賊殺害我人民,不知多多少少!我也將這四個賊囚將來梟示,泄我人民之忿。”叫聲:“斬!”隨即擒去十字街頭,斬首號令。頃刻間,忽然沙塵蔽天,大虜蜂擁而來。劉伸急率眾登城,隻見賊眾四麵攻圍。劉知縣安插已定,將火炮相連放下,賊不知防,打死十數人。賊兵散而複合,城中炮盡。
劉知縣厲聲言曰:“我固安縣城中,民窮財盡,都是貧困寒室,並無富家,你縱能攻破我城,亦無物件可供你的搶掠,徒勞無益。”賊曰:“良鄉知縣已獻城投降,免他生民塗炭,爾尚自執迷不降耶?速速獻城,官即吾官,民即吾民。”劉知縣曰:“寧與城斃,決不獻城!”於是賊怒,遂多紮軟梯,矢石如雨。城上快壯鄉兵,心膽俱墜。賊從軟梯相繼扒入,大開城門,打入縣衙,傳令遍城搜獲劉知縣,把來斷屍,償我四個哨探的命。隨將城內年少及少年女子,留於城內,老幼驅至城外濠邊,一個個殺死在城濠下,濠水盡成血流。那些屍首,橫相枕藉在橋岸上。也有殺不盡的,詐作被殺死模樣,倒在死屍堆中。天色黃昏,賊收眾人城。時年十二月初四日也,正是:
濠水不清為血淋,枕骸遍地更傷心。誰無子母夫妻戀,死別生離淚滿襟。
時有一個人,倒在屍中,晚來忽聞呼喝聲,他忖道:“兵凶時,賊已據去城邑,尚有甚麼官員到此?”又想道:“天昏地黑,目不見人,諒賊早已入城。”張目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幾個鬼役,跟著一個判官,在那裏點名,叫一名,死屍裏卻會應一聲,叫兩名,死屍裏卻會應兩聲,點了百數十個名,死屍裏也會應了百數十聲。他又想道:“幽冥生死事,卻是有的。”及點完,不見叫他的名。一鬼役指著這人道:“那裏更有一個未點,是甚人?”判官道:“這是涿塵裏管押的,不是這固安簿內人。”鬼役去了。
約莫更靜時候,爬出屍骸堆裏,走過濠橋,獨自一個行了四五裏遠近,忽見兩個人,也是逃難的,他卻認得他一個是濠橋外住的湯秀才,拿了幾根線香走路。這人走近前道:“相公,那裏去?我也是逃難的人,跟著你二位好行路。”秀才道:“你早見賊打破城時,卻怎的?”那人道:“壯者留在搬草運水,婦人留住伴睡,老幼都驅出城外殺死。好不害怕人也!”秀才嚶嚶的哭了兩聲,道:“我們雖早將家眷走脫,我獨自在此打探。隻固安城,我也好幾們親戚,想都遭毒手。可憐,可憐!”那人又道:“這是分定。我今早也被他趕出城來殺,被我許死,倒在死屍堆裏,見許多鬼點死人的名,點不到我,說我是涿塵裏客押的,不是固安簿裏人。我也不省得怎麼說。”
三人走了一夜,止走得二十裏路,天色微明,那秀才兩個道:“且躲入山林僻處,前麵恐有虜賊抄掠。”那人道:“恁樣我先走。”兩日間,有逃難人說涿塵上殺了百多人。及賊退,這秀才也往涿塵上,那人已被殺死道旁。他兩人不勝徨。轉增淒涼,正是:
日光草短青山寂,月苦霜白敗葉蕭。不禁傷心雙眼淚,氣吞胡虜寶弓雕。
凡賊每攻破一城,輟肆殺戮,除非要驚唬人心,不敢守城,希圖人順他。朝則出搶掠村莊,暮則歸營獻功聽點,此其故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