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時,雨終於停了。漸漸的,東方的天際,一片火紅。晨光中,雨水衝刷過的大自然,是那麼幹淨、耀眼。
袁吉六伸展著胳膊一走出臥室門,就聽到毛澤東的聲音:“老師。”
袁吉六扣著扣子,掃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澤東一眼,一言不發。
毛澤東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正視著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頓地再次說:“老師,我錯了,請您原諒我。”然後,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澤東身後,殘留的雨水悄然灌進了兩個深深的腳印裏,袁吉六心裏一動,威嚴的目光從那兩個腳印移到了毛澤東身上,看到眼前的學生靜靜地佇立著,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臉上卻平靜謙和,全無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水煙壺,口氣硬冷地說了聲“跟我來”,便轉身沿著走廊走去。
望著這一對師徒離去的背影,戴長貞笑著招呼著仆人:“去,把我昨天晚上準備好的幹淨衣服拿來,還有,叫廚房燒碗薑湯。”
師生倆進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書的書房。袁吉六將水煙壺往毛澤東手上一塞,說:“拿著。”然後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線裝古書——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韓昌黎全集》。
“古文之興,盛於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開千古文風之濫觴,讀通了韓文,就讀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麼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練、平穩、含蓄、從容,如滿弦之弓,隻張不弛,令人全無回味。這是作文的大忌!這套韓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給我的,裏麵有我幾十年讀此書留下的筆記心得,今天我借給你,希望你認真讀,用心讀,讀懂什麼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師。”
“遇到問題,隻管來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門,你隨時可以進,這間書房裏所有的書,你也隨時可以看,但有一條,毛病不改正,文章不進步,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視下,毛澤東用力點著頭:“放心吧,老師!”
三
袁老師的課,毛澤東這段時間是突飛猛進,可其他課,毛澤東就沒這麼幸運了。
饒伯斯的英語課毛澤東還勉強過得去,美術課上他看其他科目的書,黃澎濤老師也能容忍,但在費爾廉老師的音樂課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門可就讓他出盡了風頭:他一跑調,隔壁幾個班的同學全能聽到,引來一片又一片哄笑,常常打斷隔壁班老師的講課。當然,這些還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他的數學和理化成績不理想。沒有辦法,每次完成數學和理化作業,他都必須請教蔡和森跟蕭三他們。
這天晚上,他又抱著課本到了六班寢室。蔡和森去教室自習了,隻有蕭三在。兩人約定,蕭三先給他講,講了之後,毛澤東先自己做題,實在做不出來,再問蕭三。蕭三也不離開,就在旁邊看書陪著他。
“X加2Y等於X的平方,Y減X又等於……”毛澤東眉頭緊鎖,一副絞盡腦汁的苦相,一邊做題還一邊念念有詞。
蕭三把手裏的書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麼念?”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澤東苦著臉,繼續做著題目。過了好半天,他終於把筆一放,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呀呀呀,總算搞完了。哎,你看看,這回應該搞對了吧?”
蕭三接過作業本,逐一檢查著。這個嚴厲的小老師看著看著,眉頭皺起來了,腦袋一搖,把本子往毛澤東麵前一塞,說:“潤之哥,怎麼回事啊你?”
“怎麼,還有錯的?是哪一道?”毛澤東嬉皮笑臉地問。
“哪一道?七道題搞錯五道!總共兩個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講三遍了,第一遍你錯七道,第二遍你錯六道,第三遍你還要錯五道,你說你怎麼得了喲!”
“怎麼得了怎麼得了,我還煩得死咧!什麼雞兔同籠,和尚分餅,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澤東把作業本一摔,長歎一聲,他顯然也煩得夠嗆。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試的時候怎麼辦呢?”蕭三問。
毛澤東搖了搖頭,仰頭倒在了蕭三床上。
蕭三又翻開了數學課本,沒奈何地說:“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講最後一遍。”
毛澤東強打著精神,支撐起身體,卻無意間看見了蕭三床頭的一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讀史方輿紀要》?哎呀,這可是好書啊!”
蕭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把書搶了過來:“哎!不行不行,這書不能給你。”
“我看看怕什麼?”
“我還不知道你啊?看著看著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準動啊。”
“我看一下,就借三兩天,兩天可以了吧?”毛澤東哀求著。
“一天都不行。”蕭三護著書。
“子暲,你不是那麼小器的人吧?”
“不是我小器。這是我哥的書,我剛拿過來的,他專門叮囑了,不能借給你。”
毛澤東:“怎麼就不能借給我呢?哦,我借他的書什麼時候不還了?”
“你倒是還,還回來還是書嗎?”他隨手抓起床上兩本書,翻動著,書上天頭地腳到處都是墨跡:“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你還回來的書,結果呢?上麵寫的字比書上的字還多,搞得我們哥倆都不曉得該看書上的字還是你寫的字了。”
“讀書嘛,還不總要做點筆記?”
“那你不會找個本子寫啊?非要往書上寫?我不管,反正我哥說了,什麼都可以借給你,就是書不行。”
“你哥講了是你哥講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們兩個還不好講話——這回我保證不往書上寫了,悄悄借,悄悄還,不讓那個菩薩曉得,這總可以了吧?”
“你會不寫?我才不信呢。”
“我保證!我,向袁大總統保證!”
毛澤東把手伸到了蕭三麵前,臉上全是討好的笑容。望著他,蕭三滿是無奈:“你到底是來補數學的,還是補曆史的?”
四
毛澤東的作文終於讓袁吉六滿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給他打了滿分,還批了大大的兩個字:“傳閱”。
這篇帶著鮮紅的“傳閱”與滿分成績的作文,豁然張貼在一師公示欄的正中央。吸引著眾多學生擠在公示欄前,爭相閱讀。何叔衡也擠在人群中,扶著眼鏡仔細地讀著,邊讀還邊忍不住直點頭。
何叔衡讀了毛澤東的滿分作文,滿腦子裝的都是毛澤東,心裏對這個比自己小了近20歲的年輕人欽佩不已。卻不想從公示欄回來,一踏進講習科寢室,正聽到有人在說毛澤東。
“我說了,什麼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書給他!你怎麼就記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又成什麼樣子了?他保證不寫,他毛澤東的保證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動起來,管他誰的書,反正是一頓亂抒發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叔衡笑說:“子升兄,是什麼書啊?能不能借我看看?”子升把書往他手裏一遞,“送給你了!”
何叔衡接過來一看,是本《讀史方輿紀要》,隨手翻開,上麵天頭地腳又到處是墨跡,不覺好笑。這時子升拉開抽屜,取出幾張空白描紅紙,氣衝衝地提筆在紙上的示範格寫起偏旁來,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難道他還需要練字嗎?便好奇地問:“子升兄,你寫這個幹什麼?”
子升沒做聲。蕭三趕緊解釋:“是這樣,潤之哥正在練字,我哥每天都給他示範幾張,好讓他照著練。”望著子升一麵帶著氣,一麵一筆一畫,精雕細刻,何叔衡忍不住笑了。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蕭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無可奈何地說:“交錯了朋友,算我倒黴,行了吧?”
何叔衡在子升一邊坐下,讀那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眯縫著眼睛,仔細地分辨著天頭地腳上毛澤東潦草的字跡,與書上的內容作著對照。翻過一頁時,他又尋找著上一頁毛澤東未寫完的評語,再翻回來對照著,不住地點頭。不一會他便向毛澤東的寢室走來。
“煩死了!”何叔衡遠遠便聽見一個聲音。看見寢室裏的桌子上,攤著課本、作業本,一個人正用圓規、直尺照著書畫幾何圖形。左量右量,怎麼畫都跟書上對不上,煩得把尺一扔,卻又碰掉了鉛筆,鉛筆滾到了床下。他嘟噥了一句,俯下身來撿鉛筆,但鉛筆滾到了床底,他隻得盡量趴下去,使勁探著手臂。
何叔衡不覺疑惑,問道:“請問毛澤東同學在嗎?”“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著手使勁地夠著,總算夠到了那支鉛筆,從床底下鑽了出來,拍打著滿頭滿手的灰塵。
毛澤東看著眼前這個手裏還拿著那本書的老大哥,隻覺得麵熟,一時卻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問:“你不是那個?”“何叔衡,講習科的。”
“哦,對對對,何兄找我有事?”“我剛才看了毛兄公示的範文,還有這本書上的筆記,毛兄的知識之廣,見解之深,立言之大膽,思索之縝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個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後能多多來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
毛澤東有點不好意思了,拍拍後腦勺說:“你看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點本事算什麼?”
“學問、見識,不以年齡論短長,我雖虛長幾歲,卻是遠不及毛兄。今天,我確實是誠心誠意,來向毛兄討教的。”何叔衡的態度非常懇切。
毛澤東不喜歡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來,說:“都是同學,有什麼討教不討教?這樣吧,我們交個朋友,以後,多多交流。”一老一少,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五
這周,楊昌濟在周南師範科教室裏,也在講作文。
“本次作文測驗,又是陶斯詠同學第一名,向警予同學第二名,她們兩個的作文水平,的確值得全班同學認真學習。”周南國文課上,楊昌濟說道。
女生們羨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詠和警予的身上,斯詠有點靦腆,警予卻表情泰然。
“當然了,陶同學和向同學的文章並非十全十美,這裏呢,我也帶來另外兩篇範文,還是第一師範與你們同年級的毛澤東和蔡和森兩位學生的,尤其是毛澤東這篇滿分作文,可以說進步神速,克服了他過去作文中某些明顯的弱點。今天我也把這兩篇範文發給大家,以便大家學習體會別人是怎麼改進提高的。”說著,楊昌濟拿出一大疊油印稿發給學生。斯詠與警予不由得對了個眼神,臉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