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看子升的話毛澤東聽不進去,也開了口:“潤之,我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可是,偏科終歸不是什麼好事,你也不能總這樣下去吧?”
“我也煩咧。我就不想門門全優啊?可是,有些功課,我一拿起書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看不進——有時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個爛東西學起有什麼用嘛?”毛澤東邊說邊歎了口氣。
子升問:“怎麼能說沒用呢?數學沒用啊還是美術沒用啊?你以後畢了業,要你教數學你怎麼辦?”
毛澤東扯歪理:“我未必非要教數學啊?我可以教別的嘛。照你這麼講,我什麼都要教,什麼都要學,那讀書不成了填鴨子?給你什麼就往肚子裏塞什麼,以後一個個掏出來,都成了虎牌萬金油,什麼病都治,什麼病都治不好,你就高興了?”
子升瞪著毛澤東,說:“什麼叫我高興了?學校有規矩,部頒有條例,這規矩、條例定出來,就是給人守的嘛。”
“有時候,規矩定出來,也是給人破的。”
“好好好,你破你破,反正跟你講道理,永遠也講不清。”
“你們倆呀,也不要爭了。”
旁邊聽著二人的唇槍舌劍,蔡和森仿佛思考清楚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說:“子升,其實仔細想想,潤之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學習的目的,總不能光為了考試分數,數學不好,他以後可以不教數學,他教別的科目就是。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嘛。”
兩個人說好了是來勸毛澤東的,這個時候見蔡和森這樣說,子升火了:“你呀,和稀泥!”
“我還沒說完呢。話又說回來,潤之,民國的教育才剛起步,學校的功課設計,的確不盡合理,但改變現實需要一個過程,規矩、條例也是客觀存在,如果光憑熱情和興趣就想超越這個過程,什麼規矩都不顧,我行我素,那也不現實啊。我知道,你的個性不是那種能被規矩框死了的人,可我們退一萬步來想,分數畢竟還是決定升學和畢業的標準,你的成績單,也要帶回家去,給伯父、伯母過目。潤之,你難道就忍心拿著一份幾科不及格的成績單回家,告訴你母親,不是你學不好,是學校的規矩不對,所以你就是及不了格。那時候,你的母親會怎麼想?就算她不怪你,可她的心裏,對你的學業,對你的前途又會產生多大的擔憂?你就忍心讓她為你著急嗎?”
毛澤東頓時沉默了。三個人坐在亭子裏,各自想著心思。
一直到晚飯後,毛澤東還在想著蔡和森最後說的那番話,他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半片斷裂的頂針,放在手心裏。盯著母親的頂針,毛澤東的目光中,有一絲內疚,有一絲思索,有一份牽掛,更有一份責任。不知不覺中,他收緊了拳頭,頂針被他緊緊握在了手心。看看周圍因為考完了試正在放鬆的同學,他拿了幾本書,悄悄走了出去。因為有心事,在教室走廊上和王子鵬迎麵錯過的時候,連子鵬和他打招呼都沒聽到。
子鵬盯著毛澤東的背影,直到毛澤東進了教室,知道他是去學習了,心裏暗暗有些佩服。回到寢室裏,子鵬看到周世釗他們四五個同學都圍在桌子旁下象棋,參戰的旁觀的,正玩得來勁,不由得又想起了毛澤東,就在床頭坐下,拿出書來看。過了一會,孔校長帶著王立庵、費爾廉、黃澍濤、饒伯斯幾位老師進來了。下棋的同學立刻就散開,站直了,向老師們問好,子鵬也趕緊從床上跳了下來。看到孔校長的目光落到了棋盤上,周世釗不好意思地解釋:“今天剛考完,大家想輕鬆一下。”
孔昭綬點點頭,微笑著說:“哎,毛澤東呢?他不在寢室嗎?”
其他同學你看我我看你,這時候才發現毛澤東今天沒和大家同樂。王子鵬一向不多言語,但此時見沒人吭聲,隻好告訴校長,他剛才看見毛澤東往教室那邊去了。
孔昭綬點點頭,一邊叫學生們繼續“戰鬥”,一邊帶著老師們去了八班教室。透過窗子,卻見燭光下,毛澤東坐在課桌前,正在用圓規、尺子畫著什麼。他顯然遇上了困難,左比右算,絞盡腦汁,冥思苦想。
在半開的教室門口,孔昭綬與老師們交換了一個目光——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地、無聲地把門推開了一些。
聚精會神的毛澤東全未察覺,仍然埋頭運算著。他的麵前,是攤開的數學課本,還有零亂的、寫滿了運算過程的、畫滿了幾何圖形的草稿紙。
一隻手輕輕拿起了桌邊的一張草稿紙。毛澤東一抬頭,不由得一愣,趕緊起身:“校長,各位老師,找我有事嗎?”
老師們誰也沒作聲,隻是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數學老師王立庵突然拉過一張凳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找你來補習數學呀。有哪些地方不懂?說吧。”
毛澤東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孔昭綬一拍他的肩膀:“老師都坐你身邊了,還傻站著幹什麼?先補習。”
他說完,轉身就向門外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麼,孔昭綬又回頭說:“對了,潤之,明天下了課,記得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五
第二天下了課,毛澤東到了校長室,忐忑不安地看著校長遞過來的那疊成績單。“那麼緊張幹什麼?”孔昭綬突然笑了,“我說過要怪你了嗎?十根手指沒有一般長短,人不會十全十美,這個道理我也知道。”孔昭綬收起了笑容:“但是話要講回來,潤之,一個學生,對待功課過於隨心所欲,絕不是什麼好事。同樣,一個學校,因材施教固然重要,但也絕不等於放任自流。”
毛澤東感激地看著校長,認真地聽著。“你的長處與短處,我相信你自己已經有所認識。我可以不強求你門門全優,好比音樂、美術這些需要特定天賦的功課,要你馬上突飛猛進,本身也不現實。但有些功課,特別是數學、理化這些基礎主科,是一個學生必須要掌握好的。就算你在這些功課上缺乏興趣,也不可以輕言放棄。你明白嗎?”
“我明白,校長。”“那,願不願意跟你的校長達成一個約定?還有兩周就要正式期末考試了,我不知道你能考出多少分,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考到多少分。我隻要求一條:盡力——對你所欠缺的功課,你的確盡了全力,這就夠了。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您,校長。”“那我也答應你,隻要你盡了力,你將得到一個意外的獎勵。”孔昭綬他站起身,伸出手:“我們一言為定。”猶豫了一下,毛澤東伸出了手。校長與學生的手緊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的全校師生大會上,孔昭綬嚴肅地發表了他的《第一師範考評修正條例》:“各位先生:經過多方征求各科任課老師的意見,及報請省教育司批準,校務會決定,第一師範將改變過去單純以考試評定學生優劣的做法。即日起,學生各科成績,將由以下三部分組成後綜合評定:其一,日常課堂問答、課外作業及實習能力占40%;其二,各科課內外筆記心得占20%;其三,考試成績占40%,合計100%。做出這一修正,就是要改變以往一考定優劣、一考定前程的僵化體製,擺脫隻講形式的應試教育,將學生的考核融入整個學習過程中,全麵地、科學地認識和評定我們的學生!”
當晚,孔昭綬在《第一師範校長日誌》上寫道:“什麼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怎樣的教育,才是科學的、先進的、更利於培養真人才的呢?是一場考試定結果,還是別的什麼?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深思考的問題。民國的新式教育剛剛起步,僵化守舊,唯分是舉之弊,積澱甚深,從毛澤東這樣有個性的學生身上,我們又能否探索出一種全新的人才觀,使第一師範真正成為未來人才之搖籃,科學教育之殿堂呢?”
隨後兩周所有同學都在忙碌之中。終於到了期末考試結束。這一天當成績單彙總到校長辦公室時,孔昭綬的心情一點也不亞於坐在他麵前的毛澤東。他拿起成績單,看了毛澤東一眼,肅然說:“你的理化成績是——”毛澤東瞪大了眼看著他,孔昭綬的臉上露出微笑,“67分,及格了。”
毛澤東頓時鬆了一口氣。這時孔昭綬的笑容卻突然又沒了,“不過數學,可不如理化。”
毛澤東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才隻得了,”孔昭綬盯著毛澤東,臉上突然浮起笑容,“61,也及格了!”
猛地一揮拳頭,毛澤東往椅背上一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現在,該我兌現承諾了。”孔昭綬放下成績單,“我聽昌濟先生說過,你對船山學派的理論很感興趣,是嗎?”
“是,校長。”
孔昭綬笑道:“有個消息告訴你:湖南學界已經決定在小吳門重開船山學社,專門研討王船山先生的學術思想和湖湘學派的經世之論。後天,學社就會開講,以後,它將成為湖湘學術交流的中心。我看一師現在的課程好像也滿足不了你這方麵的需要,想不想要我幫你辦一張聽講的入場證?”
毛澤東喜出望外,“要,當然要!校長,能不能多辦幾張?子升和蔡和森他們對這方麵也很感興趣的。”
孔昭綬笑道:“我試試看,應該不會有問題——怎麼樣,這,算不算我給了你個意外驚喜啊?”
“算!算!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毛澤東高興得起身就要走。孔昭綬卻叫住他,“等一下。”他從抽屜裏取出一片鑰匙,放在桌上。
“這是?”毛澤東疑惑地看著他。
“校閱覽室的房門鑰匙。我已經通知了管理員熊光楚,以後,他每天下班的時候會把燈加滿油。你呢,就不要再在寢室裏點蠟燭或者是跑到茶爐房去借光了,那裏光線不好,壞眼睛。”孔昭綬說道。
望著麵前的鑰匙和孔昭綬和藹的笑容,毛澤東一時真是無以言表,隻說:“謝謝您了,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