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突然開了,風夾著雨點,一下子灑進門來,全身上下滴著水的劉俊卿出現在門前。他站在門口,似乎想走進房,但望著父親的靈位,看看妹妹的樣子,卻又有些鼓不起勇氣,抬起的腳又縮了回去,“阿秀,我……我有話跟你說……”
秀秀的目光移到了另一邊,她寧可看牆壁也不願看這個哥哥一眼,更不想跟他說話。
劉俊卿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阿秀……你聽我說,我會去找事做,以後有了薪水,你也不用上王家當丫環了……”“滾。”秀秀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回答劉俊卿。
“阿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在恨自己!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阿秀,你不用叫我哥,也不用理我,你就是別再去當丫環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滾!”秀秀還是隻有這一個字。
“我……”劉俊卿一陣衝動,抬腳邁進門來,看了一眼秀秀,但秀秀還是背對著他。他又把那隻邁進了門的腳重新縮到了門檻外,對著子鵬遞來了求援的目光:“子鵬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幫我勸勸阿秀吧,我求你,勸勸她吧。”
“你走吧,阿秀不想見到你,我也不想見到你。”子鵬的回答出乎意料。劉俊卿不敢相信,“子鵬兄……”
猛然間,從來是那麼柔弱,從來不對人說一句重話的子鵬騰地站了起來,指著門外,一聲怒吼:“你滾!”劉俊卿嚇得倒退一步。
王子鵬長到二十幾歲,第一次衝人發這麼大的火,發過之後,他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輕輕歎了口氣,避開了劉俊卿的目光,重新坐回到秀秀身邊。
屋外,雨越下越大,秀秀仍然一動不動,劉俊卿一步,又是一步,退出房門,輕輕把門關上。他不知道,他走之後,秀秀猛然回頭,看著緊閉的房門,死死抱住子鵬的手臂,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子鵬摟住她,撫摸著她的頭,眼淚同樣淌過了麵頰。
劉俊卿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拜祭父親。秀秀不肯原諒他,不讓他給父親上香,他要找到父親的墳墓,要去父親的墳前磕頭上香。
“義士劉三根之墓”——七個血紅的大字映入眼簾,全身透濕的劉俊卿呆若木雞,一雙膝蓋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跪倒在墳前泥水裏,任由雨水衝刷著他的全身。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淋過他的臉——他的臉上,早已分不清雨水與淚水。
墳頭新壘的泥土被雨水衝刷得滑落了下來。幾乎是下意識的,劉俊卿伸手攔擋著滑落的泥土,要將泥重新敷上墳堆,但雨實在太大,泥漿四麵滑落,他擋得這裏擋不得那裏,越來越手忙腳亂,到後來,他已是近乎瘋狂地在與泥漿搏鬥,整個人都變成一個泥人!“爸,爸……”他猛地全身撲在了墳堆上!壓抑中爆發出的哭喊,是如此撕心裂肺,那是兒子痛徹心底的懺悔!
一把雨傘悄無聲息地遮住了他頭上的雨。劉俊卿回過頭,一貞打著雨傘,正站在他的身後。“一貞?”愣了一陣,劉俊卿突然吼了出來:“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開!”手足並用,他連滾帶爬地退縮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這種狗屎都不如的東西,你還來幹什麼?你走,你走啊……”仿佛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狂亂的喊叫變成了無力的呻吟,他一把抱住了頭:“你走啊……”
一貞默默地走上前,將遍身泥水的劉俊卿摟進了懷裏。“一貞。”劉俊卿猛地一把緊緊抱住了一貞,哭得仿佛一個嬰兒,“一貞,一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湯薌茗要我幹偵緝隊長,要我幹那咬人的活,他恨不得我見人就咬一口,要咬得又準又狠,咬中那人的痛處。他要我拿槍,要我用拿筆的手拿槍殺人啊!”
“俊卿,要不,咱們去找找紀老師,讓他幫著求求情。”“紀老師?紀墨鴻?哈!一貞,你知道紀墨鴻是什麼人嗎?他讓我去一師抓孔校長,讓我欺師賣友,讓我背黑鍋!”大風大雨中,劉俊卿的嘶吼聲仿佛受傷的野獸。
“沒關係,俊卿,沒關係的,你不想做那個偵緝隊長,咱們就不做。我們不拿槍,不殺人,你不是喜歡讀書嗎?我們回去讀書。”趙一貞流著淚說。
“回去?”劉俊卿冷笑,“回去?回去哪裏?第一師範?他們恨不得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又怎麼會讓我回去。退一萬步講,即使一師還要我!一貞,你怎麼辦?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老六那個流氓!”
趙一貞慢慢鬆開劉俊卿,臉白如紙,“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七天來,我看著老六一趟一趟地往你家跑,看著他把紮紅帶彩的三牲六禮一趟一趟往你家抬,看著你爹收下老六的婚書,看著他跟老六賠笑臉,我是個男人,我是個男人啊!”
“別說了!俊卿,別說了!”趙一貞再也聽不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出來。她捂著臉,淚水從指間不斷湧出來,“俊卿,求求你,別說了。”
劉俊卿把她的雙手從她臉上拿開,十指交叉,兩個人四隻手交叉在一起,這時的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一貞,你放心,我不會讓老六得逞的。”
四
湯薌茗來到湖南之後,任命張樹勳為警察長,以嚴刑峻法治理湖南,大開殺戒,僅這兩個月被殺的就不下千餘人。三堂會的娼嫽、煙館、賭場也被封的封,關的關,生計越發艱難起來,不得不重操舊業,做起碼頭走私鴉片的活計。
馬疤子這趟貨走得提心吊膽,滿滿30箱鴉片,幾乎是三堂會的半副身家,這天夜裏,貨剛到長沙碼頭,沒等他和押貨的老六鬆口氣,隻聽得“閃開!都他媽閃開……”一陣氣勢洶洶的吼聲,荷槍實彈的偵緝隊特務們一擁而上,攔住了一大幫正在卸貨的三堂會打手。
守在一旁的馬疤子騰地站了起來,老六趕緊上前:“怎麼回事?你們要幹什麼?”
“沒什麼。”特務們一讓,劉俊卿出現在麵前,他一把推開了攔路的老六,舉起一張紙向馬疤子一晃,“奉上峰令,檢查鴉片走私而已。”向特務們一揮手,“給我搜。”
老六等人還想攔擋,馬疤子卻抬手製止住手下。
特務們乒乒乓乓動起手來。
很快,一個個特務跑了回來:“隊長,沒有。”
馬疤子笑了:“怎麼樣啊,劉隊長?我馬疤子可一向奉公守法,就靠這老實本分的名聲混飯吃,今天這事,不能搜過就算吧?”
打量著滿地打開的貨箱,劉俊卿一言不發,走上前來。翻翻箱子裏的貨,不過是些稻草裹雞蛋,果然並無可疑之處。他的目光落在了用來當扁擔抬貨箱的一根根竹杠子上——那些杠子根根又粗又大。劉俊卿突然笑了:“馬爺做生意,可真是小心啊,一箱雞蛋才多重?也要用那麼粗的竹杠子挑,太浪費嘍。我看,這一根竹杠,劈開了至少能做四根扁擔,要不,我幫幫馬爺?”
他抬腿就要踩腳邊的竹杠。
“劉隊長、劉隊長,有話好商量。”馬疤子的腳搶先撂在了竹杠子上,“劉隊長,給個麵子,有話慢慢說。”
兩人進了碼頭附近一家茶館的包間裏,把手下都留在了門外。
“這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腦筋就是轉得快。不瞞劉隊長,我馬疤子吃這碗飯有年頭了,能看出我這套把戲的,你算頭一個。”馬疤子滿臉堆著笑,湊到了劉俊卿麵前,說,“願意的話,到我三堂會,有飯一起吃?”
劉俊卿“哼”了一聲,心裏想:“敲竹杠”這樣的手段,早就不是什麼新鮮玩意了,你還敢在老子麵前玩?
“這偵緝隊能掙幾個錢?隻要你進我三堂會,這二把交椅馬上就是你的,憑你這腦袋瓜子,包咱們兄弟有發不完的財。”馬疤子還想勸,看看劉俊卿一臉不屑,也便收了聲,“劉隊長還是看我們這行不上啊。那好吧,我也不勉強,一句話,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我什麼時候歡迎你。我要的,就是你這種聰明人!”說完把手一拍,老六掀開簾子進來了,將一口小箱子擺到了劉俊卿麵前。馬疤子揭開箱子蓋,露出了滿滿一箱子光洋,光洋的上麵擺著那份婚書。
劉俊卿拿起那張婚書便起了身:“別的就不必了,我隻要這個。”
五
因反袁而導致的第一師範孔昭綬事件,震驚了民國之初的全國教育界。因遭到袁世凱的全國通緝,孔昭綬被迫逃往上海,第二次赴日本留學。
孔昭綬潛出長沙的那天,毛澤東也正在問自己老師和同學:“教育真的能救國嗎?校長曾經告訴我,教育能救國,我也曾經以為,隻有我們這些受教育的青年,才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可今天我才知道,搞教育的,連自己都救不了,那教育又怎麼救別人,怎麼救這麼大的國家呢?”
“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潤之,因為我也苦惱。”蔡和森沉吟了好一陣,又說,“但我還是相信,人會進步,社會會進步,國家也會進步。而進步,是離不開教育的。”
“我也相信過,社會一定會進步,我也相信過,人,一定會越變越好,可為什麼我們的身邊並不是這樣?有的人,有的事,真的能靠教育,真的能靠空洞的理想就改變過來嗎?”
“靠讀書,也許是不能救國,靠教育,也許也不能改變一切。”楊昌濟道:“但隻有讀書,我們才能悟出道理。隻有讀書,你今天的問題,才有可能在明天找到答案。除此以外,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破解你心中的疑團呢?”
江水渾濁,無語北去。一團疑雲也在毛澤東的心頭漸漸升起,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