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子大媽(2 / 3)

每天,她必定向每個住在她家裏的兵問:“你們可曉得法國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一團裏。”

他們用德國口音說著不規則的法國話回答:“不曉得,一點不曉得。”後來,明白她的憂愁和牽掛了,他們也有媽在家裏,他們就對她報答了許多小的照顧。她也很疼愛她這4個敵人。因為農人們都不大有什麼仇恨,這種仇恨僅僅是屬於高等人士的。至於微末的人們,因為本來貧窮而又被新的負擔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他們付出的代價最高。

因為農人素來人數最多,所以他們成群地被人屠殺而且真的做了炮灰。因為都是最弱小和最沒有抵抗力的,所以他們終於最為悲慘地受到戰爭的殘酷禍殃。

有了這類情形,所以他們都不大了解種種好戰的狂熱,不大了解那種激動人心的光榮以及那些號稱具有政治性的策略。這些策略在半年之間,每每使得交戰國的雙方無論誰勝誰敗,都同樣變得精疲力竭。

當日地方上的人談到蠻子大媽家裏那四個德國兵,總說道:“那是4個找著了安身之所的。”

誰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平原裏,有一個人正向著她家裏走過來。不久,她認出那個人了,那就是擔任分送信件工作的鄉村郵差。

他拿出一張折好了的紙頭交給她,於是她從自己的眼鏡盒子裏,取出了那副為了縫紉而用的老花眼睛。隨後她就讀下去:

蠻子太太,這件信是帶一個壞的消息給您的。您的兒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顆炮彈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兩段。我那時候正在跟前,因為我們在連隊裏是緊挨在一起的,他從前對我談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麼不幸,我就好當天告訴您。

我從他衣袋裏頭取出了他那隻表,預備將來打完了仗的時候帶給您。

現在我親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二等兵黎伏啟

這封信是3個星期以前寫的。

她看了並沒有哭。她呆呆地待著沒有動彈,很受了打擊,連感覺力都遲鈍了,以至於並不傷心。

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現在被人打死了。”

隨後她的眼淚漸漸湧到眼眶裏了,悲傷侵入她的心裏了。各種心事,難堪的,使人痛苦的,一件一件回到她的頭腦裏了。她以後抱不著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長個兒孩子,是永遠抱不著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魯士人又打死了兒子……

他被炮彈打成了兩段,現在她仿佛看見那一情景,叫人戰栗的情景:腦袋是垂下的,眼睛是張開的,咬著自己兩大撇髭須的尖子,像他從前生氣的時候一樣。

他的屍首是怎樣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後?從前,她丈夫的屍首連著額頭當中那顆槍子被人送回來,那麼她兒子的,會不會也有人這樣辦?

但是這時候,她聽見一陣嘈雜的說話聲音了。正是那幾個普魯士人從村子裏走回來,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裏,並且趁時間還來得及又仔仔細細擦幹了眼睛,用平日一般的神氣安安穩穩接待了他們。

他們4個人全是笑嗬嗬的,高興的,因為他們帶了一隻肥的兔子回來,這無疑是偷來的,後來他們對著這個老太太做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就可以吃點兒好東西了。

她立刻動手預備午飯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時候,她卻失掉了勇氣。然而宰兔子在她生平並不是第一次!那4個兵中的一個在兔子耳朵後頭一拳打死了它。

那東西一死,她從它的皮裏麵剝出了鮮紅的肉體。但是她望見了沾在自己手上的血,那種漸漸冷卻又漸漸凝住的溫暖的血,自己竟從頭到腳都發抖了。後來她始終看見她那個打成兩段的長個兒孩子,他也是渾身鮮紅的,正同那個依然微微抽搐的兔子一樣。

她和那4個兵同桌吃飯了,但是她卻吃不下,甚至於一口也吃不下,他們狼吞虎咽般吃著兔子並沒有注意她。她一聲不響地從旁邊瞧著他們,一麵打好了一個主意,然而她滿臉那樣的穩定神情,叫他們什麼也察覺不到。

忽然,她問:“我連你們的姓名都不曉得,然而我們在一塊兒都已經一個月了。”

他們費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於是各人說了各人的姓名。這辦法是不能滿足她的。她叫他們在一張紙上寫出來,還添上他們家庭的通信處,最後,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麵架起了眼鏡,仔細瞧著那篇不認得的字兒,然後把紙折好擱在自己的衣袋裏,蓋著那封給她兒子報喪的信。

飯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說:“我來給你們做事。”

於是她搬了許多幹草擱在他們睡的那層閣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