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2
最後,他用眼睛向周圍掃了一圈接著說:“在這樣一種時候,遇見有人為自己幫忙是很快活的。”
他帶了一張報紙,現在為了不至於弄髒褲子就把它打開鋪在兩隻膝頭上,接著再從口袋裏取出一柄永不離身的小刀,扳開它用尖子挑著一隻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他用牙齒咬開了它,再帶著一陣很明顯的滿意來咀嚼,使得車子裏起了一陣傷心的長歎。
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謙卑而甜美的聲音邀請兩個嬤嬤來分嚐她的便餐。她倆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謝之後,並沒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來。戈爾弩兌也沒有拒絕他身邊這位旅伴的贈與,他和兩個嬤嬤在膝蓋上展開好些報紙,構成了一張桌子。
幾張嘴不停地張開來又合攏去,吞著,嚼著,如狼似虎地消滅著食物。鳥老板坐在角兒上吃個痛快,一麵低聲勸他的妻子也學他的樣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隨後她肚子裏經過一陣往來不斷的抽搐,她答應了。
這時候,她丈夫用婉轉的語句,去請問他們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許他取一小塊兒轉給鳥夫人。
她帶著和藹的微笑說:“可以的,當然,先生,”接著她就托起了那隻瓦缽子。
有人拔開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這時候卻發生一件尷尬的事:隻有一隻杯子。於是隻好在一個人喝完以後經過拂拭再傳給第二個人。隻有戈爾弩兌偏偏把嘴唇去接觸羊脂球的酒杯上吮過還沒有幹的地方,無疑地這是表示獻媚。
這時候,卜來韋伯爵兩夫婦和馬東先生兩夫婦,受到這些吃喝著的人的圍繞又食品發散出來的香味而變得呼吸急促,都簡直同當達勒一樣隻好熬受這類可恨的苦刑。
忽然間,青年配偶發出了一聲使得好些人回頭來望的歎息,她臉色白得和外麵的雪一樣了,眼睛閉了,額頭往下低了:她已經失了知覺。她丈夫急得發癡,懇求大家援救。
每一個人都失了主意,這時候,那個年長一些的嬤嬤扶著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縫兒裏,使她吞了幾滴葡萄酒。漂亮的貴婦人動彈了,張開眼睛了,微笑了,並且用一種命在垂危者的聲音說自己現在覺得很好了。
不過,為了叫這種病狀不再發作,嬤嬤又強迫她去喝了一滿杯葡萄酒而且還說道:“這是因為餓極了,沒有旁的原因。”
這樣一來,羊脂球臉上發紅而且進退兩難了,她望著這4個始終空著肚子的男女旅客們一麵吞吞吐吐地說:“老天,我真想向這兩位先生和這兩位夫人獻出食物,可是……”
說到這裏,她害怕惹起一種頂撞就沒有再往下說。
鳥老板發言了:“還用多說!在這樣的情況裏,大家都是弟兄而且應當互相幫助。趕快吧,夫人們,不必講虛文喲,請接受吧,自然哪!我們可不知道是否還找得著一間屋子過夜?照這樣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
他們仍舊遲疑,沒有一個敢於負起責任來說一聲:“可以。”
不過伯爵來解決問題了。他轉過身來對著這個膽怯的胖姑娘,用他那種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說道:“我們用感恩的態度來接受,夫人。”
隻有第一步是費事的。一下越過了呂必功河的人簡直可以為所欲為了。提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它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雲雀凍、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薩因的梨子、一方主橋的甜麵包、好些小件頭甜食和一隻滿是醋泡乳香瓜和圓蔥頭的小瓷缸,羊脂球也像其他的婦人一樣最愛吃生的蔬菜。
吃了這個姑娘的東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說話。所以大家談天了,起初,姿態是慎重的,隨後,因為她的態度很好,大家也就隨便得多了。
卜來韋和馬東兩位夫人本來都很懂得處世之道,現在都顯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拿出了那種一塵不染的高級貴婦人的和藹的謙虛樣子,並且顯得嬌媚。不過那個高大的鳥夫人素來懷著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舊是頑固不化,話說得少而東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談到戰事了。敘述普魯士人的種種駭人的事實,法國人的種種英勇的行動。而這些逃難的男男女女對於旁人的勇氣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開始說到個人的經曆了。
羊脂球用一種真正的憤慨,用那種在姑娘們表現天然怒氣的時候往往使用的熱烈語言,敘述自己怎樣離開盧昂,她說:“起初我以為自己能夠待下去。家裏本來滿是吃的東西,我甘願養幾個兵士,也決不願離開家鄉跑到旁的地方去。不過等到我看見了那些家夥,那些普魯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們使得我滿肚子是怒氣,我慚愧得哭了一天。”
“哈!倘若我是個男子漢,我就會上前去跟他們拚了!我從窗子裏望著他們,那些戴著尖頂鐵盔的肥豬,我的女傭人抓住我的雙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們的脊梁上。隨後有幾個到我家裏來住宿了。那時候,我撲到了其中第一個人身上。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其餘的人格外難!倘若沒有人抓著我的頭發,我是可以結果那一個的。事後我不得不躲藏起來。到最後,我找著了機會就動身了,現在我在這兒。”
大家稱讚她了。在這些沒有表現那麼勇敢的旅伴中間,她的地位增高了。戈爾弩兌靜聽著她,保持一種心悅誠服者的讚歎和親切的微笑。甚至於就像聽見一個信徒讚美上帝,因為長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擁有愛國主義專利權,正如穿道袍的漢子們都擁有專利權一樣。
輪到他發言,他用一種理論家的語調,用那種從每天貼在牆上的宣言裏學來的誇張口吻發言了,最後他用一段雄辯作了結論,用威嚴的態度攻擊了那個“流氓樣的巴丹蓋。”
不過羊脂球立刻生氣了,因為她是波拿巴黨,她的臉蛋兒紅得像是一顆櫻桃,噘著嘴巴氣憤地說:“我真想看看你們坐在他的位子上會怎麼幹,你們這些人,那大概是很像樣的,對呀!這回正是你們出賣了他,這個人!倘若人都被你們這樣胡作非為的人統治,那麼大家隻好離開法國了!”
戈爾弩兌是鎮靜自若的,始終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微笑,不過大家覺得她罵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這時候,伯爵插入中間費著勁兒安定那個怒氣衝天的姑娘,一麵用權威的態度聲言一切誠實的見解都應當受到尊重。
伯爵夫人和廠長夫人,她們的腦子裏素來懷著正經人對於共和國而起的無理憎恨,以及一切婦女對於神氣活現實行專製的政府而抱的天然愛惜,她們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傾向於這個難能可貴的賣淫婦了:她的情感和她們的真的很相像。
提籃空了。10個人不用費事吃空了它,一麵還為它當初沒有編得更大一點而感到可惜。談話又繼續了一會,不過自從吃完了以後卻多少冷落一些。
夜色下來了,黑暗漸漸變成了深沉的,人消化食物的時候更易感到寒氣,羊脂球盡管脂肪多,寒氣也還是使得她發噤。於是卜來韋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爐送給她用,那裏邊的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腳凍木了。馬東夫人和鳥夫人把她倆的借給了兩個嬤嬤。
趕車的點燃了車外的風燈。燈光是明亮而閃動的,照見轅子兩邊的牲口臀部的汗氣像雲氣一樣飄浮。大路兩邊的雪仿佛在移動的亮光底下伸展。
車子裏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不過在羊脂球和戈爾弩兌中間忽然起了一種動作。鳥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窺探,他相信看見那個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麼沒有聲音的打擊。
前麵的大路上出現一閃一閃的燈火了。那就是多忒鎮。他們走了11小時,再加上牲口在路上吃了4次草料休息了兩小時,一共就是13小時了。車子開到了鎮上,在招商旅館的門口歇下來。
車門開了!一陣聽慣了的聲音讓所有的旅客感到心驚肉跳。那正是軍刀鞘子接連撞著路麵的聲音。立刻就有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嚷起來。
車子雖然停了,不過誰也沒有下來,仿佛正有人等著旅客一下車就來屠殺。這時候,趕車的出麵了,他從車外取下一盞風燈拿著向車裏一照,照明了車子內部那兩行神色張皇的臉兒,因為驚懼交集,眼睛都是睜大的,嘴巴全是張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