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生命(1 / 3)

熱愛生命

他們兩個人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麵的那個還在亂石中間失足搖晃了幾下。他們又累又乏,因為長期忍受苦難,臉上都帶著愁苦、煎熬的表情。

他們肩上扛著用毯子包起來的沉重包袱。那條勒在額頭上的皮帶還總算得力,幫著吊住包袱。他們每人拿著一支來複槍,彎著腰走路,肩膀衝向前麵,而腦袋衝得更前,眼睛總是瞅著地麵。

“那些子彈我們藏在地窖裏了,現在身邊要有兩三發就好了。”走在後麵的那個人說道。

他的聲調陰沉沉的、幹巴巴的,完全沒有感情。他冷冷地說著這些話,前麵的那個人隻顧一瘸一拐地向流過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裏走去,一句話也不回答。

後麵的那個人緊跟著他。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脫掉鞋襪,雖然河水冰冷——冷得他們腳腕子疼痛,兩腳麻木。每逢走到河水衝擊著他們膝蓋的地方,兩個人都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跟在後麵的那個人在一塊光滑的圓石頭上滑了一下,但是,他猛力一掙,站穩了,隨後痛苦地尖叫了一聲。他仿佛有點頭昏眼花,一麵搖晃著,一麵伸出了閑著的手,好像打算扶著空中的什麼東西。

站穩之後,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於是,他就站著不動,瞧著前麵那個一直沒有回過頭的人。

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一分鍾,接著,他就叫了起來:“喂,比爾,我扭傷腳腕子啦!”

比爾在白茫茫的河水裏一搖一晃地走著,他沒有回頭。後麵那個人瞅著他這樣走去,臉上雖然照舊沒有表情,眼睛裏卻流露著跟一頭受傷的鹿一樣的神色。

前麵那個人一瘸一拐,登上對麵的河岸,頭也不回,隻顧向前走去。水裏的人眼睜睜地瞧著。他的嘴唇有點發抖,因此,他嘴上那叢亂棕似的胡子也在明顯地抖動。他甚至不知不覺地伸出舌頭來舔舔嘴唇。

“比爾!”他大聲地喊著。

這是一個堅強的人在患難中求援的喊聲,但比爾並沒有回頭。他的夥伴幹瞧著他,隻見他古裏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跌跌撞撞地前進,搖搖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頭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際走去。他一直瞧著比爾跨過山頭,消失了蹤影。於是他掉轉眼光,慢慢掃過比爾走後留給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像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球。

這個人單腿立著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現在是4時,在這種7月底或者8月初的季節裏——他說不出一兩個星期之內的確切日期——他知道太陽大約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麵,知道在那些荒涼的小山後麵就是大熊湖,同時,他還知道在那個方向,北極圈的禁區界線深入到加拿大凍土地帶之內。

他所站的地方,是銅礦河的一條支流,銅礦河本身則向北流去,通向北冰洋。他從來沒到過那兒,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灣公司的地圖上曾經瞧見過那地方。

他把周圍那一圈世界重新掃視了一遍。

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那麼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遼闊的荒野,使人感到恐懼。

“比爾!”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爾!”

他在白茫茫的水裏畏縮著,好像這片廣大的世界正在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擠壓著他。他像發瘧疾似的抖了起來,連手裏的槍都“嘩啦”一聲落到水裏。

這一聲總算把他驚醒了。他和恐懼鬥爭著,盡力鼓起精神,在水裏摸索,找到了槍。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動了一下,以便減輕扭傷的腳腕子的負擔。接著,他就慢慢地、小心謹慎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沒有停。他像發瘋似的拚著命,不顧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夥伴失去蹤影的那個山頭——比起那個瘸著腿、一瘸一拐的夥伴來,他的樣子更顯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頭,隻看見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淺穀。

他又和恐懼鬥爭起來,最後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蹣跚地走下山坡。

穀底一片潮濕,濃厚的苔蘚像海綿一樣,緊貼在水麵上。

他走一步,水就從他腳底下濺射出來,他每次一提起腳,就會引起一種“吧咂吧咂”的聲音,因為潮濕的苔蘚總是吸住他的腳,不肯放鬆。他挑著好路,從一塊沼地走到另一塊沼地,並且順著比爾的腳印,走過一堆一堆像突出在這片苔蘚海裏的小島一樣的岩石。

他雖然孤零零的一個人,卻沒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會走到一個小湖旁邊,那兒有許多極小極細的枯死的樅樹,當地的人把那兒叫做“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還有一條小溪通到湖裏,溪水不是白茫茫的。溪上有燈芯草,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但是沒有樹木,他可以沿著這條小溪一直走到水源盡頭的分水嶺。他會翻過這道分水嶺,走到另一條小溪的源頭。

這條小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順著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裏,有一條翻了的獨木船,下麵可以找到一個小坑,坑上麵堆著許多石頭。這個坑裏有他那支空槍所需要的子彈,還有釣鉤、釣絲和一張小魚網——打獵釣魚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時,他還會找到麵粉——並不多——此外還有一塊醃豬肉同一些豆子。

比爾會在那裏等他的,他們會順著狄斯河向南劃到大熊湖。接著,他們就會在湖裏朝南方劃,一直朝南,直至麥肯齊河。到了那裏,他們還要朝著南方,繼續朝南方走去,那麼冬天就怎麼也趕不上他們了。

“讓湍流結冰吧!讓天氣變得更凜冽吧!”他想,“我們會向南走到一個暖和的赫德森灣公司的站頭,那兒不僅樹木長得高大茂盛,吃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

這個人一路向前掙紮的時候,腦子裏就是這樣想的。他不僅苦苦地拚著體力,也同樣苦苦地絞著腦汁,他盡力想著比爾並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他不得不這樣想,不然,他就用不著這樣拚命,他早就會躺下來死掉了。

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至於沒有吃到他想吃的東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兩天了。他常常彎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種灰白色的漿果,把它們放到口裏,嚼幾嚼,然後吞下去。

這種沼地漿果隻有一小粒種子,外麵包著一點漿水。一進口,水就化了,種子又辣又苦。他知道這種漿果並沒有養分,但是他隻能靠它們來充饑。

走到9時,他在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因為極端疲倦和衰弱,他搖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側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接著,他從捆包袱的皮帶當中脫出身子,笨拙地掙紮起來。

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借著暮色,在亂石中間摸索著,想找到一些幹枯的苔蘚。後來,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並且放了一白鐵罐子在上麵煮著。

他打開了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數數他的火柴。一共67根。為了弄清楚,他數了3遍。他把它們分成幾份,用油紙包起來。一份放在空煙草袋裏,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裏,最後一份放在貼胸的襯衫裏麵。做完以後,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於是把它們完全拿出來打開,重新數過。仍然是67根。

他在火邊烘著潮濕的鞋襪。鹿皮鞋已經成了濕透的碎片。襪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兩隻腳皮開肉綻,都在流血。一隻腳腕子脹得血管直跳,他檢查了一下。它已經腫得和膝蓋一樣粗了。

他一共有兩條毯子,他從其中的一條撕了一長條,把腳腕子捆緊。此外,他又撕下幾條,裹在腳上,代替鹿皮鞋和襪子。接著,他喝完那罐滾燙的水,上好表的發條,就爬進兩條毯子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樣。

6時,他醒了過來,靜靜地仰麵躺著。他仰視著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餓了。當他撐住胳膊肘翻身的時候,一種很大的呼嚕聲把他嚇了一跳,他看見了一隻公鹿,它正在用機警好奇的眼光瞧著他。這個牲畜離他不過50尺光景,他腦子裏立刻出現了鹿肉在火上烤得“噝噝”響的情景和滋味。

他下意識地抓起了那支空槍,瞄好準星,扣了一下扳機。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開了。

這個人罵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槍。他一麵拖著身體站起來,一麵大聲地哼哼。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關節都像生了鏽的鉸鏈,一屈一伸都得咬著牙才能辦到。最後,兩條腿總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鍾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讓他能夠像一個人那樣站得筆直。

他慢騰騰地登上一個小丘,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小樹叢,什麼都沒有,隻看到一望無際的灰色苔蘚,偶爾有些灰色的岩石,幾片灰色的小湖,幾條灰色的小溪。

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兒是北方,他已經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樣取道走到這裏的。不過他並沒有迷失方向,這他是知道的。

不久他就會走到那塊“小棍子地”。他覺得它就在左麵的什麼地方,而且不遠——可能翻過下一座小山就到了。

他搖搖晃晃地開始這一天的路程。他走著,不時停下來吃沼地上的漿果。扭傷的腳腕子已經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顯。但是,比起肚子裏的痛苦,腳疼就算不了什麼了。

饑餓的疼痛是劇烈的。它們一陣一陣地發作,好像在啃著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須走的路線上。

他走到了一個山穀,那兒有許多鬆雞從岩石和沼地裏呼呼地拍著翅膀飛起來。它們發出一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他拿石子打它們,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像捉麻雀一樣地偷偷走過去。

鋒利的岩石穿過他的褲子,劃破了他的腿,直至膝蓋流出的血在地麵上留下一道血痕。但是在饑餓的痛苦中,這種痛苦也算不了什麼。

他在潮濕的苔蘚上爬著,弄得衣服濕透,身上發冷。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覺得,因為他想吃東西的念頭那麼強烈。

而那一群雞卻在他麵前飛起來,呼呼地轉,到後來,它們那種“咯兒—咯兒—咯兒”的叫聲簡直變成了對他的嘲笑。

於是他就咒罵它們,隨著它們的叫聲對它們大叫起來。

時光漸漸消逝,他走進了連綿的山穀,或者說是沼地。

這些地方的野物比較多。一群馴鹿走了過去,大約有20多頭,都待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來複槍的射程以內。他心裏有一種發狂似的、想追趕它們的念頭,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們。

一隻黑狐狸朝他走了過來,嘴裏叼著一隻鬆雞。這個人喊了一聲,這是一種可怕的喊聲,那隻狐狸嚇跑了,可是沒有丟下鬆雞。

傍晚時,他順著一條小河走去,由於含著灰而變成乳白色的河水從稀疏的燈芯草叢裏流過去。他緊緊抓住這些燈芯草的根部,拔起一種好像嫩蔥芽,隻有木瓦上的釘子那麼大的東西。這東西很嫩,他的牙齒咬進去,會發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纖維卻不容易嚼。它是由一絲絲的充滿了水分的纖維組成的,跟漿果一樣,完全沒有養分。他丟開了包袱,爬到燈芯草叢裏,像牛似的大咬大嚼起來。

他非常疲倦,總想歇一會兒——躺下來睡個覺;可是他又不得不繼續掙紮前進——不過,這並不一定是因為他急於要趕到“小棍子地”,多半還是饑餓在逼著他。他在水坑裏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蟲,雖然他也知道,在這麼遠的北方,是既沒有青蛙也沒有小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