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魯士軍官 (4)
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他站了起來,使他驚訝的是, 樹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木屑在地上反射出一片白光。對他來說, 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可對其他的人來說, 卻沒有——一切似乎依然如故。隻是他已經離開了那個世界。並且他無法再回到那兒。他的職責是把啤酒杯和瓶子退回去。他別無選擇,他已經遠離那所有的一切。中尉還在聲音沙啞地解釋著。他必須走, 否則他們會追上他的。而他再也無法忍受跟任何人接觸了。
他用手在頭上搭了個涼棚, 想弄清自己在什麼方位。接著, 他便轉過身去。他看見馬在路中央站著,他走了過去, 跨上馬,坐在馬鞍上很痛。當他騎著馬在樹林裏慢跑的時候, 坐在馬鞍上一直使他很痛。他本來是什麼事情也不會去考慮的了, 可他就是無法擺脫與其他人分開的那種感覺。小路通向樹林子的外麵。到樹林的邊上, 他勒住馬站定, 注視著。在寬闊的充滿陽光的山穀裏, 士兵們正一小隊一小隊地前進。一個男人在一塊休閑地上耕地, 到拐彎的時候, 不時地對牛大聲吆喝著。陽光下, 村莊和白塔尖的教堂顯得很小。而他已不再屬於那一切——他坐在那後麵, 就像一個在黑暗中的的人。他已經從日常生活中走了出來, 來到了未知的世界, 而他無法甚至也不願意再回去了。
他從陽光耀眼的山穀方向轉過身, 策馬進了樹林深處。一根根樹幹, 像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 表情嚴肅, 在他經過的時候, 立著正注視著。一頭母鹿, 就像一個移動的陽光和陰影相間的東西, 在斑駁的陰影中跑過。樹葉中有鮮豔的綠色縫隙。接著便全是鬆樹, 烏油油的而又涼爽。他因為痛而感到惡心, 腦袋裏跳得特別厲害, 讓人受不了, 他病了。他一生當中還沒有生過病,因此, 他感到麻木恍惚。
他想從馬上下來, 卻摔了下來, 驚訝於痛苦之深和自己無法掌握平衡。馬不安地轉過身子。他猛地扯了一下韁繩, 便讓馬跳著跑開了。那是他跟所有的一切最後的一絲聯係。
可他隻想躺下來, 不受打攪。跌跌撞撞地在樹林中走著, 他來到了一個寧靜的地方, 坡上長著山毛櫸和鬆樹。很快, 他便躺下閉上了眼睛, 他的意識卻像沒有了韁繩的馬在奔跑。惡心的感覺像一根大棒子在他身上舞動著, 那震動仿佛穿過了整個地球。他因為幹熱而在發燒。可他太忙, 在語無倫次、胡言亂語的精神奔跑中, 令人痛苦地忙碌著, 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三
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嘴唇又幹又硬, 心跳得厲害, 可他沒有起來的力氣。他的心跳得厲害。他在哪裏?——在營房,在家裏?有某個東西在敲打。他費勁朝四周看了看樹木, 到處是蔥綠, 地上還有一片片紅的、鮮豔的、靜止不動的陽光。他不相信他還是他自己, 他不相信他所看到的東西。某個東西在敲打。他掙紮著想清醒, 可還是沒有用。接著他又掙紮了一次。漸漸地, 周圍的環境跟他自己有了聯係。他知道了, 心裏起了一陣巨大的恐懼。某個人在敲打。他能看見頭頂上樅樹沉甸甸黑油油的碎枝。接著, 一切全是黑的。可是, 他不相信他已經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沒有。在黑暗中慢慢地又可以看見東西了。某個人在敲打。很快, 他看見了他的上尉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他痛恨的那張臉。他驚恐得不敢動。然而, 在內心深處, 他知道事情就是這樣, 上尉應該死。可身體上的胡言亂語又控製住了他。某個人在敲打。他靜得出奇地躺著, 就好像死了一樣, 那是因為恐懼。他又沒有了意識, 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一次睜開自己的眼睛的時候, 他吃驚地看到某個東西在樹幹上迅速地爬著。是一隻小鳥。鳥在頭頂上鳴叫。嗒—嗒—嗒—是這隻靈巧細小的鳥在用嘴啄著樹幹, 仿佛那鳥頭就是一把圓圓的小錘子。他好奇地注視著它。它以自己爬行的方式動上動下。接著, 它像老鼠一樣, 從光滑的樹幹上溜了下來。它那迅速的爬行動作使他一陣厭惡。他抬起自己的頭。腦袋感到沉甸甸的。接著, 小鳥從陰影中跑了出來, 穿過一片靜靜的陽光, 小腦袋迅速地上下擺動著, 兩條白色的腿明晃晃地閃了一下。它的體形是多麼勻稱、堅實, 翅膀上點點白色。有好幾隻這樣的鳥。它們是這麼漂亮——可它們爬行起來卻像行動迅速、遊移不定的老鼠, 在山毛櫸樹上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