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和尚直走上船頭,跨進艙裏,隻問一句:“玉佛請出龕來沒有?”兩個和尚齊聲應道:“請出來了。”了凡和尚就在船艙裏對著玉佛合掌頂禮。其時香燭早已燃好,了凡嘴裏不知念的甚麼經卷,連那兩個和尚也跟著念。念了好些時候,才吩咐把玉佛請入轎子。兩個和尚一齊動手,把玉佛抬到轎中。岸上各寺院的僧眾,都來伺候。金鐃法鈸,敲動起來。玉佛上岸,那彩篷底下一座座的香案前,都有花枝招展、粉香脂膩的太太小姐們跪著。原來除卻衙門裏占了正篷,還有些大家紳戶的眷屬,捐過銀子的,也都來禮佛。迎玉佛的差官,私下議道:“倒是蘇州人有福氣,居然見著玉佛的麵。可憐上海那些人,在毒日頭裏,站了一天,連佛麵還沒見著哩。到底這一塊石頭有甚靈異,卻這般的崇奉他,不是發呆麼?”這句話被和尚聽見了,忙忙止住他道:“休得胡說!”嚇得兩個差官不敢則聲。話休絮煩。差官看見玉佛轎子上岸,兩邊看的人,也有合掌著手,嘴裏咭咕嚕念佛的;也有嘻皮笑臉,切切私議的。大約念佛的都是女人,看熱鬧的都是男子。隻彩篷下的官眷,都跪著磕頭。
玉佛進了寺,了凡和尚早率領本寺僧眾,手拈一炷香,一路念經,迎到大殿。原來大殿上本有一尊金身大佛,這玉佛隻安在大佛底下坐著,大小相形,好像是金鑲玉的,分外好看。佛燈裏的油,早已貯滿點著,還有一對二十多斤的大蠟燭燒著。左邊是大鍾,右邊是大鼓,大木魚,蒲團擺齊。了凡率各僧跪下,一麵敲鍾伐鼓,大眾念經。兩邊擺了些板凳,請官太太們坐著瞧看。次日又是撫台太太出錢齋僧,後日又是本城紳戶盧太太念普佛。自從玉佛來了,佛事不絕。了凡看看各事濟楚,隻是山門外少了一塊碑,沒處稱說撫台大人的功德,便與本城的讀書人商議。可巧狀元公田令枚在家,了凡就托人轉求他撰碑文,連做連寫,共送一百洋錢,令枚樂得把來潤潤筆。文人趁著筆鋒,那有什麼好話說。他偏帶恭維帶嘲笑的做了一篇,送給錢公看了,倒甚得意。了凡連夜叫匠人趕著做成,豎在山門口。可惜這寺的房子雖多,和尚卻還寥寥。了凡主意,隻圖快活,不管寺規,便招羅些無賴的吃葷和尚進來,麵子上規矩極好,骨子裏頭,喝酒賭錢,還有些下流的事,都聽他們幹去。了凡別的事都還將就,隻婦女麵上,卻很肯用工夫。
其時有一位江陰縣的秀才陳子虛,年紀不上二十歲,合他同誌祝幻如,到蘇州考大學堂來。誰知來得早了,離考期還有半月多光景。二人商量,且在客棧裏住著等罷。誰知一連三夜,被臭蟲咬得慌,竟至徹夜不得合眼,弄到委頓不堪,沒法用功。想另租房子,又沒有合式的。二人閑逛,見閶門外一所大寺院,不免進去看看。子虛念道:“敕建無量壽寺。”幼如道:“還有一塊碑哩。”子虛是個近視眼,湊上前把碑文看了一遍,才知是錢中丞助建的,道:“他是玉佛化身。”子虛幾乎嘴都笑歪。幼如道:“我們中國人,要算是愚極的了。好端端一個人,那裏有什麼玉佛來投胎?不過是他父母的兩顆精化合成的罷了。”子虛道:“說玉佛投胎,固然愚妄。還有說什麼星宿下凡,什麼精怪托生。你可聽得人說,那平洪楊的曾胡子,不過身上多幾塊癬,人家就說他蟒蛇精投胎。這樣誣蔑人,也不知道罪過。還有些大老官,喜聽這派話。人家說他是山妖木怪,他倒很得意,以為將來可成絕大的功業,不與常人同的。至於說是星宿下凡那句話,越發可笑了。你想天上的星,有行星、恒星兩種。
恒星好比太陽一般,行星好比我們托足的地球一般,假如說一個地球來投胎,豈不駭人聽聞。造這謠言的人,隻算全沒一些見識。我隻怪有些文人學士,也把來當做正經話,做在詩文裏麵,弄得兒童讀了他的詩文,終身不得明白,豈不坑死人麼?我看這個寺,不過糜費些贓款罷了。這篇碑文,做得甚好,流傳下去,誤人不淺。”幼如道:“這話不然,我道這碑文倒不妨事。愚人略識幾個字,也不能懂得這精深的文理。今後讀書人都從學堂裏出來,決不至聽謠言。隻這寺造到成功,我看倒要很費幾萬銀子。現在財政困難,辦學堂沒經費,造兵船沒經費,練水陸軍沒經費,開製造廠沒經費,開鐵路沒經費;到是造佛寺有經費,齋和尚有經費,諷經禮懺有經費。說也不聽,勸也不醒,這些大老官的膏血,服服貼貼,被和尚、道士、醫卜、星相吸去,其實都被太太、姨太太、俏丫環吸去,為什麼呢?要沒那些太太、姨太太、俏丫環,也不至於信那和尚、道士、醫卜、星相的了。依我主意,隻索把天下的寺院都燒了,叫那些和尚、道士沒托足之處。少了一個和尚,就少了一條蠹蟲,你道好不好?”子虛聽了,哈哈大笑。正是:
老僧自有護身法,豎子安知天下謀。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