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 (3)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我去敲她的房門,門立刻應聲而開,我便被迎了進去:屋內光線幽黑、黯淡。平日裏原就很陰暗的房間裏,此刻隻有桌上亮著一盞小小的台燈,燈光在桌子上投射下一圈黃影。
C太太一點兒也不局促、羞怯。她走上前來迎接我,招呼我在一張背靠椅上坐下,然後,自己在對麵坐下。我感覺得出,這些動作都是在精心安排下預先排練好了的。然而,接下來還是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言的間歇場麵,顯然這並非是她所願。這種遲遲難下決心的停頓愈延愈久,而我又不敢輕吐一言打破這種靜默。因為我覺察到,一個堅強的意誌正與一股頑強的抗拒心理進行著激烈的鬥爭。從樓下會客廳裏不時飄來微弱的華爾茲舞曲斷斷續續的樂曲聲。我凝神靜聽,仿佛想要減輕一點這靜默帶來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壓力。C太太似乎也已經感到了這種不自然的寂靜而又緊張的局麵很尷尬。她突然打起精神,像是要迅速躍起身似的,馬上開口說話了:
“難說出口的隻是第一句話。兩天以來,我一直在為此做準備,力求講得十分明白而又真實,但願我能做到這點。您現在或許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向您,向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講述這一切。可是,事實上,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我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您不妨相信我這老婦人的話:一個人對自己生命中僅有的一段遭遇,對於其中獨有的一天,竟凝視了整整一生,是何等的令人不堪忍受。因為我打算講給您聽的事,全部經過隻占去我這六十七年生涯中的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而我時常對自己說,一個人如果在他的一生中隻荒唐了一瞬間,那又算得了什麼!我一再這樣寬慰自己,幾乎到了精神錯亂的地步。
然而,我們用一個毫無把握的表達方式稱之為良心的那點東西,是無法擺脫得了的。那天,聽到您如此客觀、冷靜地談論亨裏埃特夫人的事件,我便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夠下回決心,找個人痛痛快快地、無拘無束地傾訴一下我生命中的那段經曆,或許我這徒然無意的空自追憶和持續不斷的自怨自艾就能有個了結。假如我是名天主教徒而不是英國聖公會的信徒的話,我早就會得到懺悔的機會,說出一切,擺脫那獨自隱忍、緘默不語的苦楚。不過,這種安慰,我們是辦不到的了。所以,今天我試著用這個離奇的方法,借著向您講述,以求解脫。我自知,這一切非常荒謬,而您卻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實在令我感激。
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我打算向您講述的僅僅是我生命中獨有的一天——其餘所有的日子在我覺來,全都毫無意義,別人聽來也會感到很乏味。我四十二歲以前的人生經曆可以說步步循規蹈矩。我的父母是蘇格蘭有錢的鄉紳,擁有幾家大型工廠,還有許多田產。我們一家人過著鄉間貴族式的生活,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住在田莊上。夏季社交活動季節開始時上倫敦去避暑。我十八歲時,在一次社交聚會上結識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門世族R家的次子,在駐印度的英國軍隊裏服役過十年。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婚後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裏無憂無慮地生活,一年中三個月呆在倫敦,三個月消磨在自家的田莊上,剩下的日子住在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的高級賓館中。
我們的婚姻生活美滿幸福,從未蒙上過半點陰影。我們所生的兩個兒子如今都已成人。在我四十歲那年,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他早年在熱帶地區長年生活時患了一種肝病,此次舊病複發,在挨過了一段可怕的日子之後,我便永遠失去了他,前前後後不過兩個星期。當時,我的大兒子正在軍中服役,小兒子在大學裏念書——這麼一來,我一夜之間就陷入了徹底的空虛、寂寞之中。我一向有人陪伴,早已習慣了溫存和體貼,因而,這份獨處對我來說實在痛苦極了。那所空蕩蕩的宅院處處令我觸景傷情,讓我想起失去心愛的丈夫的這一悲慘事實。我隻覺得,在這所房子裏再多呆一日也是不可能的了。於是我決定,隻要我的兒子們還沒成家,我便要多用出外旅行來打發接下去的日子。
“對於自己自那一刻起的生活,我基本上將它視作是完全沒有意義、完全沒有用處的了。二十三年來,與我形影相隨、共享每一個想法的人已經亡故,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不再需要我了。同時,我也擔心自己多愁善感、鬱鬱寡歡會令他們心煩意亂,年紀輕輕的就來分擔我的痛苦——然而,我自己是再也無所求、無所戀了。最初,我遷居到巴黎,煩悶無聊時便去逛商店和博物館。可是,我所處的這座城市和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而且那地方的人我也盡量回避。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他們看見我穿著喪服而禮貌地報以憐憫的目光。我不知如何向您講述那幾個月麻木不仁、飄泊不定的日子,自己究竟是如何度過的。我僅僅記得,當時一直懷著一死了之的願望,隻是缺乏勇氣來自己加速實現這一痛苦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