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1)
一艘遠洋客輪定於午夜從紐約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同往常啟航前一樣,船上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從岸上來的人們擁擠著,為遠行的朋友送行。斜戴著帽子的電報局信差在那幾個供客人聚會的大廳中穿來穿去,呼喊著旅客的姓名。四處皆是手拿鮮花拖著行李的人。頭次遠航的孩子們好奇地在舷梯上跑上跑下,船上的樂隊在不停地演奏著。我和一位朋友避開這片喧囂和混亂,站在供旅客休息和散步用的甲板上聊天。突然,離我們不遠處,刺眼的鎂光燈閃了兩三下——大概是記者在開船前匆匆跑來采訪什麼名人。我的朋友朝那麵瞧了瞧,微笑著說:“船上來了個怪人,可以說是個怪物——琴多維奇。”
見我臉上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又添了幾句:“米爾科?琴多維奇,世界象棋冠軍。他剛訪問過美國,從東到西,比賽大獲全勝,現在乘這艘船去阿根廷,爭取再度凱旋。”
實際上這時我已憶起這位年輕的世界冠軍,和他一舉成名、飛黃騰達的細節。我那位朋友看報比我仔細,又講了幾件關於這位大師的奇聞軼事。
大約一年前,琴多維奇突然間成了與棋壇名將阿雷辛、卡普布蘭卡、塔爾塔柯維爾、拉斯克、波哥留波夫齊名的大師。自從1922年七歲的神童在紐約世界比賽中獲勝大爆冷門外,還沒有哪個事先默默無聞的新手打入光榮的超級名手行列引起如此之大的轟動。因為從琴多維奇 的智力上看,他似乎根本不可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不久就傳出一個秘密,這位世界冠軍平素無論用哪種語言寫個句子都不能不犯錯兒,而且正像他那些憋著一肚子火的對手中的一個,不留情麵地挖苦他說的那樣:“他在任何領域都是個白癡。”他父親是多瑙河上一名船夫,南斯拉夫籍。一天夜裏,他的船給一條運糧船撞沉。父親死後,那個偏僻小村鎮的神父可憐這個十二歲的孤兒,收養了他。這位心地善良的神父煞費苦心地在家裏為他補習功課,想讓這個前額寬寬、沉默寡言的孩子學會在鄉村學校落下的功課。
可這一切都是徒勞,米爾科呆呆地盯著那些字,雖然已經講過數百遍,但仍是認不得。十四歲時,做算術題還要扳指頭,早已長成個半大小子,讀書或看報還頗吃力。然而卻不能說這孩子不聽話或者難以駕馭。你叫他幹啥,他就幹啥,打水、劈柴、下地幹活、收拾廚房,雖然慢得令人惱火,但卻幹得盡心,而且總能完成。然而最讓好心的神父惱火的是,這怪孩子對周圍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你若不特意吩咐他幹什麼,他就什麼也不幹,而且從不提問題,不同其他孩子們玩耍。他眼裏永遠沒活兒,你吩咐的家務一幹完,他就呆坐在房中,目光黯淡無神,活像在草地上吃草的綿羊,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不理不睬。每天晚上,神父總要吸著農家的長煙袋,和當地警察局的巡警下上三盤棋。此時,這個長著淡黃色頭發的小夥子就蹲在旁邊,耷拉著厚厚的眼皮,似睡非睡、漫不經心地看著畫著格子的棋盤。
一個冬天的晚上,兩個朋友同往常一樣正在棋盤上酣戰,突然從街上傳來了雪橇鈴響。聽聲音那雪橇駛得飛快,而且越來越近。一個帽子上掛滿雪花的農民急步跑進來,說他的老母親生命垂危,懇請神父為她施行臨終塗油禮。神父二話沒說隨他去了,這時巡警杯中的啤酒尚未喝完,他點上最後一袋煙,打算套上笨重的高筒靴回家。可就在這當兒,他發現,米爾科正盯著那盤剛剛開始下的棋。
“怎麼,您想下完這盤棋?”巡警開玩笑地問道,並確信這個瞌睡蟲似的頭腦遲鈍的孩子,連棋子怎樣走都不懂得。孩子怯生生地抬起眼看了看,點點頭,坐在牧師的位置上。走了十四步,巡警敗下陣來,而且不得不承認,他的失敗絕非偶然疏忽。第二盤亦是如此。
“好一頭巴蘭的驢子呀!”牧師回家驚叫起來,並向那位不熟悉《聖經》的巡官解釋,早在兩千年前也發生過一件類似的奇事,一頭不會說話的動物突然開口講起話來,而且頗有說服力。盡管時間已晚,神父仍忍不住要同他那半文盲的學生殺一盤。米爾科同樣輕而易舉地贏了他。米爾科棋走得很慢,然而堅定頑強,寬闊的前額自始至終未從棋盤上抬起,而且落子準確,從不拖泥帶水。以後幾天中,無論是巡官還是神父,都沒能贏過他一盤。神父比任何其他人都清楚,他這個學生在其他方麵是何等遲鈍,因此急不可奈地想知道,這種單方麵的才能是否經得起更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