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6)
“我日複一日地將書上一百五十盤棋局有係統地下了一遍,這段幸福的時光約摸延續了兩個半至三個月。沒想到後來又陷入了一個死點。突然間,我又重新感到一片空虛。因為一旦我把每盤棋下過二十到三十遍後,它們就失去了誘人的新鮮感,不再使人感到如此玄妙。它們先前那種令人激動、使人興奮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那些棋局我早已一步步背下來,再一遍遍地重複下,有啥意思?剛走第一步,下幾步要走的棋就自動在我頭腦中閃出,再無出奇不意,再無緊張,再沒有要你仔細推敲的東西。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並為自己再造那種早已變得必不可缺的緊張和消遣,我實際上需要再尋覓一本別的棋譜。但這談何容易,所以在這進退維穀的情況下,我就得發明一種新的棋局代替舊的。我必須同自己下棋,說得明確些,自己同自己對陣。
“我不知道,您對這種具有比賽性質的遊戲的精神實質做何評論。但隻要稍稍一想就可明白,象棋是一種純粹的、不存在偶然性的思維遊戲,所以自己同自己比賽從邏輯上說是件極荒謬的事。 象棋之所以吸引人,最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其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子裏按不同的思維發展起來的。在這場思維的爭奪戰中,黑方不知道白方要采取的策略,一直在猜測對方的意圖並伺機破壞,而白方也力圖先發製人,挫敗黑方的秘密企圖。如果現在黑方和白方是一個人,就會出現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情況,同一個腦子既要知道這件事,又應當不知道這件事。它在為白方考慮時,就應當將一分鍾前所做的考慮和想法完全忘記。實際上,這種雙重思維是以意識完全分解為前提的,要求人腦像一部機械設備,任意開關。按這個道理,自己同自己下棋,就如同想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
“長話短說,在絕望中,我對這種不可能實現的極其荒謬的事嚐試了數月之久。為了不至於完全發瘋,或者落個智力枯竭的下場,除了幹這種有背常理的事情外,我別無選擇。這種可怕的境遇,迫使我嚐試著把自己分為一個黑我和一個白我,免得自己被這一片可怕的虛無壓倒。”
講到這兒,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閉上雙眼達一分鍾之久,那樣子仿佛要將一種使人情緒紛亂的回憶強壓下去。他嘴角又出現了那種奇怪的無法控製的抽動,之後他直起身。
“好了——說到這兒,我希望我已把一切向您做了比較清楚的解釋。遺憾的是,我實在不能肯定,是否可以將其他的事情也明明白白地講給您聽,因為這種新的工作要求大腦保持絕對緊張,這就使它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製。我對您講過,按我的想法,自己和自己下棋,純屬胡鬧。但無論如何,總還有個實實在在的棋盤,就是說至少還有一線機會,因為這個棋盤通過它的存在可使人產生一種距離,使人覺得有軀體分開之感。坐在一張布著真正棋子的棋盤前,你總可以開動腦筋,移動身體,一會兒坐在桌子這一側,一會兒換到那一側,分別從黑白雙方的立場觀察戰局。可是我卻不得不把這種自我爭戰,如果您願意,也可以稱之為同我自己抗爭,反射到一個想象的空間中。
我一方麵要強製自己的意識將那六十四個格子中每個棋子中的位置清清楚楚地抓住,另一方麵不僅要記住當時的棋局,還要看出雙方可能要走的下幾步棋,況且——我自己知道,這一切有多不可思議——我要雙倍和三倍地,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為每個我,黑方的我和白方的我,預先算出四步或五步棋。請您原諒,讓您考慮這種荒唐的事,實在不近情理——在這種想象出的抽象空間中下棋時,作為白方棋手的我得先算出四五步棋,而作為黑方棋手的我也是如此。就是說,跟著棋路的變化和發展,必須事先用兩個腦子,用白方和黑方的腦子,使雙方戰術相配合。然而,這種自我分解尚不是我這個深不可測的試驗中最危險的事情,最危險的還是這些憑空設想出的棋局使我一下子墜入五裏霧中,突然陷入無底的深淵。
我前幾周所練習的那種對各家棋局的單純模仿,說到底也是一種複製,即重複一下現有的實物,做起來並不比我背誦詩歌或記憶法律條文吃力,那是一種有限而且有規律的活動,因而是一種極好的腦力訓練。我上下午各下兩盤,已成定規,做起來並不覺費勁。它變成了我每天的正常活動,即使我下錯,或者不知該怎樣往下走,也有棋譜為據。僅由於這個緣故,這個活動對我那受到嚴重傷害的精神才有療效,或者更恰當地說,起一種鎮靜作用,因為照別人的棋譜下棋,我自己並未真正介入,不管是黑方還是白方獲勝,都與我沒多大關係。在那裏拚殺爭奪桂冠的不正是阿廖辛和波哥留波夫嗎?而我個人,我的理智和我的心靈,僅作為一個觀眾,作為一個行家,在欣賞體會那些瞬息萬變、其妙無窮的棋局。然而,從我試著與自己下棋的那一瞬間,我就開始向我自己挑戰,兩個我中的每個我,黑方的我和白方的我,相互廝殺。兩個我都雄心勃勃,急切地希望自己那一方取勝。我執黑子下完一步棋後,就緊張而不安地想,那個執白子的我會怎樣走?這兩個我中的一個,當對方走錯一步棋時,就歡欣鼓舞,若自己下了一步臭棋,則惱火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