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3)
母親剛一上床睡著,我就躡手躡腳地溜到前屋裏,側耳傾聽,你什麼時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著,而這可是一個冰冷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憊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裏連張椅子都沒有了,於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從房門底下的縫隙裏嗖嗖地吹進股股寒風。我的衣服穿得很單薄,又沒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骨節眼裏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會睡著,就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這是很難受的,我的兩隻腳痙攣了,緊緊蜷縮在一起,我的胳膊顫抖著,我隻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在這漆黑的夜裏,可真把人凍死了。但是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你,宛如等待著我的命運。
終於——大概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鍾了吧——我聽見下麵開大門的聲音,接著就有上樓梯的腳步聲。頓時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熱流在我心頭激蕩,我輕輕地開了房門,準備衝到你麵前,伏在你的腳下……啊,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傻姑娘當時會幹出什麼事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燭光忽閃忽閃地照到了樓上。我抖抖索索地握著房門的把手。來的人果真是你嗎?
是,是你,親愛的——但你不是獨自一人。我聽到一陣挑逗性的輕笑,綢衣服拖在地上發出的聲和你低聲細語的說話聲——你是帶了一個女人回家來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捱過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點鍾,他們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魯克。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來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裏去世了——如果我當真還要繼續活下去的話,那我又將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明天要來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個兒笨漢子,他們將抬一口棺材來,收殮我那可憐的、我那惟一的孩子。也許朋友們也會來,送來花圈,但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頂什麼用?他們會來安慰我,對我說幾句,說幾句話,但是他們又能幫得了我些什麼呢?我知道,這以後我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獨更可怕的了。這一點我那時就體會到了,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沒有盡頭的兩年歲月裏,即從我十六歲到十八歲的時候,像個囚犯,像個被擯棄的人似的生活在家裏的兩年時間裏,就體會到了這一點。繼父是個生性平和、寡言少語的人,對我很好;我母親好像為了彌補她無意之中所犯的過失,所以對我的一切要求總是全部給予滿足,年輕人圍著我獻殷勤,但是我都斬釘截鐵地對他們一概加以拒絕。
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愜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進一個晦暗的、寂寞的世界裏,自己折磨自己。他們給我買的新花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聽音樂會,不肯去看戲或者跟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去郊遊。我幾乎連胡同都不出:你會相信嗎,親愛的,我在這座小城裏住了兩年,認識的街道還不上十條?我悲傷,我要悲傷,看不見你,我就強迫自己過著清淡的生活,並且還以此為樂。再有,我懷著一股熱情,隻希望生活在你的心裏,我不願讓別的事情來轉移這種熱情。我獨自一人坐在家裏,一坐就是幾小時,就是一整天,什麼也不做,隻是想著你,一次一次地、反反複複地重溫對你的數百件細小的回憶,每次見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劇院裏似的,讓這些細小的插曲一幕幕從我的心裏閃過。因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鍾都回味了無數次,因此我的整個童年時期還都曆曆在目,那些逝去的歲月的每一分鍾我都感到如此灼熱和新鮮,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那時我的整個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邊。你寫的書我全都買了,要是報上登有你的名字,那這天就像節日一樣。你相信嗎,你的書裏每一行我都能背下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書讀得滾瓜爛熟?要是有人半夜裏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從你的書裏抽出一行來念給我聽,今天,隔了十三年,今天我還能接著念下來,就像在夢裏一樣:你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文。整個世界隻是和你有關,它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翻閱音樂會和首演的廣告,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會使你感興趣;一到黃昏,我就在遠方陪伴著你:現在他進了劇場大廳,現在他坐下來了。這事我夢見過千百次,因為我曾經有一次,惟一的一次,在一次音樂會上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