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聖誕節,平先生和你,給了我一匹馬,有斑點的一匹馬,在一個陶盒子上。盒子裏,一包不謝的五彩花。一張卡片,你編的話,給了我。
你知道,我愛馬,愛花,愛粗陶,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
有生命嗎?我有嗎?要問你了,你說。
我很少看電視的,或者根本不看,報上說,你有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夢,我守住了父母的電視,要看你的天空和夢是什麼顏色。
你看過我的一次又一次顏色,而我,看過你的,隻是一件淡色的衣服。而你又不太給人看。
我是為了看你,而盯在電視機前的,可是你騙了我,你不給人多看你,你給我看見的天空,很累,很緊湊,很忙碌,很多不同的明星的歌,很多別人的天空——你寫的。
而你呢?在這些的背後,為什麼沒有一個你坐在平先生旁邊閑閑的釣魚或曬太陽的鏡頭?
我看過你包紗布寫字的中指,寫到不能的時候,不得不包的紗布。
孩子,這還不夠嗎?你不但不肯去釣魚,你再拿自己去拚了電影,你拚了一部又一部,不懂享受,不知休息,不肯看看你的大幅霓虹燈閃在深夜東區的台北高牆上時,瓊瑤成功後那萬丈光芒也擋不住的寂寞。誰又看見了?
戲院門口的售票口在平地,那兒是你。
大樓上高不可及的霓虹燈,也是你,那兒太高,沒有人觸得到。雖然它夜夜亮著,可是那兒隻有你一個人——嫦蛾應悔偷靈藥,高處不勝寒。
好孩子,你自己說的。你說的,可不是我——不要再做神仙了。
我知道你,你不是一個物質的追求者。我甚而笑過你,好笨的小孩子,玩了半生那麼累的遊戲,付出了半生的辛勞,居然不會去用自己理所當然賺來的錢過好日子。
除了住,你連放鬆一下都不會,度假也是迫了才肯去幾天,什麼都放不下。
這麼累的遊戲,你執著了那麼多年,你幾次告訴過我:“我不能停筆,靈魂裏麵有東西不給我自由,不能停,不會從這個寫作的狂熱裏釋放出來,三毛,不要再叫我去釣魚了,我不能。”
常常,為了那個固執的突破,你情緒低落到不能見人。為了那個對我來說,過分複雜的電影圈,你在裏麵撐了又撐,苦了又苦,這一切,回報你的又值得多少?
個性那麼強又同時非常脆弱的女人——陳姐姐,恕我叫了你——孩子。
寫,在你是不可能停的,拍,誰勸得了你?
看你拿命去拚,等你終有累透了的一天,等你有一天早晨醒來,心裏再沒有上片、戲本、合同、演員、票房、出書……等了你七年,好孩子,你自己說,終於看見了“昨夜之燈”。那一切,都在一個決心裏,割舍了。
今夜的那盞燈火,不再是昨夜那一盞了,你的承諾,也是不能賴的。這一場仗,打得漂亮,打得好,打得成功。
那個年輕時寫“窗外”、“煙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經紅遍了半邊天,要給自己一個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斷的努力和堅持打出來的成功,這裏麵,沒有僥幸。
放個長假好不好?你該得的獎品。
休息去吧!你的伴侶,一生的伴侶,到底是什麼,你難道還不知道?
你一生選擇的伴侶,你永恒的愛情,在前半生裏,交給了一盞又一盞長夜下的孤燈,交給了那一次又一次纏紗布的手指。
孩子,你嫁給了一盞無人的燈,想過了沒有?
你的笑和淚,付給了筆下的人,那盞燈照亮了他們,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不要不肯走出可園,那個鎖住了自己的地方,改變生活的方式,呼吸一些清晨的空氣,再看看這個世界,接觸一些以前不曾接觸的人群,不要掉進自己的陷井裏去。
在一個男人永生對你付出的愛情裏,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不是讓他保護你而迷路。
不拍電影了,真好,戲終於落幕了,那是指電影。
現在你自己的戲,再沒有了太多的枷,你來演一次自己的主角好不好?不要別的人占去你大半的生命,不要他們演,你來,你演,做你自己,好孩子,這個決心,可是你說的,我隻不過是在替你鼓掌而已。
你是自由的,你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路,他人喜歡不喜歡你走出的路,不是你的事情,因為畢竟你沒有強迫任何人。別說強迫了,你根本連人都不肯見。
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你從不在朋友歡喜的時候錦上添花,那個,你不太看得見。
這一生,我們也不常見麵,也不通信,更不打電話,可是,在我掉進深淵裏的那一刹那,你沒有忘記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講理的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