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近鄰好友鄂比
從南方歸來,有了芳卿這樣一位賢惠能幹而又富有才情的新婦相伴,對於又一次受了刺激的曹雪芹來說,實在是一種很大的精神安慰。二人相敬如賓,相濡以沫,苦日子中也自有一絲甜蜜和樂趣。
前妻留下的方兒,已經長到八九歲了,聰明乖巧,活潑可愛,也肯聽話,曹雪芹很是愛憐。這是曹雪芹唯一的骨血,也是他精神的唯一寄托和希望所在。
坐吃山空,生計是越加艱難了。當年初回北方時,雖說被抄家近於掃地出門,但終究隨身還有一些攜帶。特別是爺爺遺留下來的一部分書籍、字畫、古玩,從抄家餘劫後散失遺落的棄物裏挑揀了一些帶在身邊,仍不失為傳家的寶物。可是,隻因為日子過得慘淡,時不時已經陸陸續續拿到琉璃廠海王邨舊書肆或古玩店賣掉了。
現今手頭上還珍藏著一套《全唐詩》。那是爺爺楝亭公當日在江寧織造任上監刻的保留精印本,是精選的開花紙印的,高麗紙做的磁青皮,細錦包角,精紋織錦的函套,每本都蓋有曹寅的藏書圖章。這是祖父奉旨給康熙皇帝監製時,特為精印、精裝的幾部中自己留下的一部。爺爺最為喜歡和推崇唐人的詩,曹雪芹受爺爺影響,從少年時期起也嗜讀若命,幾乎天天都要展卷誦讀,愛不釋手。
“二少爺,您把這書用包袱包起來做什麼?”芳卿見曹雪芹把《全唐詩》不再放回書箱,而是用一張外出時包裹衣物的白包袱皮,把書通通兜在裏麵,便不解地問。芳卿平日說話,仍沿襲30多年前在南方的慣用語,稱呼曹雪芹“二少爺”。
“唉,糧食一點兒沒有了。一家三張嘴,嗷嗷待哺,吃飯要緊啊!再說,方兒太小,又瘦弱多病,小孩子家怕是熬不住的。”
“不,不,就是把我賣了,你也不能拿太老爺這套書去賣掉。要賣,就先拿我從南方帶來的那幾副錦樣賣出去,換幾個錢,先貼補著用。”
“那怎麼成?!你那幾副錦樣,都是絕品,怎麼舍得輕易就舍棄呢?”
“不妨事的,反正圖案我都已經描畫下來了,也不可惜。”
曹雪芹終於拗不過芳卿的一片誠心,這一次還是先把芳卿帶過來的幾片錦樣,拿去賣掉了。可憐巴巴僅換回來三四兩散碎銀子,曹雪芹從集市上買回些糧食勉強度日。芳卿知道曹雪芹嗜酒,就又去到村頭上酒店裏,給曹雪芹打回一瓶老酒來。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決心抓緊時間,把《石頭記》後三十回寫下來。這回南行收獲還是不小,親眼見到的人事滄桑,有意訪問過的親朋故舊,都給了他許多新的感受,激發他進行新的思考。
故事的結局更明晰了,他意識到寶玉到最後隻有一條路可走:出家做和尚。這世道太黑暗,太不公平了,遁入空門,或許是他最後的抗爭!
他不顧一切地,趴在炕沿上拚命地寫作。白天時間不夠用,晚上在一豆燈光下,奮筆疾書。往往是寫一陣,停下筆來歎息一回。有時候寫到傷心動情的地方,竟會小孩子般放聲“嗚嗚”痛哭起來,驚動得芳卿趕緊過來安慰他,用手帕為他拭擦眼淚。
偶爾出門去,曹雪芹也總是將紙筆卷藏在腰間。當時人們大多穿長袍,紙筆揣在懷裏,外邊一點顯露不出來。在外邊與人交談,聽到別人講話中有用得上的話,或者見到眼前有些特點的一景一物,他便即刻解開包袱,借著一塊石頭,或一個樹墩子,鋪開紙,蘸飽墨,提筆就寫起來。有時甚至癡癡地和石頭說起話來。
據說有一次,他跟人在茶館裏聊天,說著說著突然站起身,拔腿就往家裏跑。有人好奇,緊跟他身後去看,等趕到曹家看見他已經趴在炕沿上寫他的書了。不了解他癖性的說他癡,甚至說他大概是犯了瘋病。了解他的人,都佩服他處處留心好學,有股子毅力。如此坎坷的境遇,寫書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早打退堂鼓了。有人不解,飯都吃不上了,還寫哪門子書啊!曹雪芹卻把寫作《石頭記》當成了他的生命。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曹雪芹晚年在山村的貧居生活,多虧了他有一個好鄉鄰,那就是外號鄂三的鄂比先生。
鄂比是旗人,屬鑲白旗。據說他的先祖在外做過官,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被拔旗歸營,回來居住。他姓鄂卓爾,又自稱鄂蘇拉氏。鄂蘇拉氏係滿語,意思是大白丁兒。
他這麼自稱,實際包含著對社會的不滿與牢騷。他粗通文字,能寫善畫。這鄂比為人爽直,見義勇為,肯於急人之難,打抱不平,也是生就的一副傲骨。又生性幽默,愛開個玩笑,時常鬧點惡作劇,挺招人喜歡。如今在香山一帶,關於他的傳聞還很不少。
他家住在正白旗村北上坡下麵,距曹雪芹住處不遠。他聽說曹雪芹能詩善畫,為人正直豁達,心裏十分傾慕。在日常交往接觸中,兩人秉性相投,很能談得來,天長日久,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有一年的除夕,鄰人贈給曹雪芹一副對聯,內容是:“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贈這對聯的就是鄂比,人稱鄂三爺。
他們二人有許多相同愛好:畫畫兒,吟詩,喝酒。鄂比沒有曹雪芹畫得那麼好。曹雪芹的畫高雅灑脫,鄂比畫得比較粗俗一些。但鄂比潑墨大膽,有時粗俗中也能透出些俠骨膽氣。
有一年,香山小府村張家大財主,外號張瘤子,聘請鄂比去給他家新起的宅院畫影壁。這張家開設醬菜廠發了大財。一次乾隆遊香山,吃到了張家醬菜廠的醬菜,誇說味道好,甜脆適口,色味俱佳,隨即禦賜“天義”二字。從此,張記“天義醬菜”出了名,成了皇宮貢奉。
鄂比心裏想,你張財主別蹬鼻子上臉,有了幾個臭錢燒的,我偏不侍候你們這種比醬菜還黑的黑心人!
這事讓曹雪芹知道了,便勸鄂比說:“鄂三爺,幹嗎不去呢?畫筆在咱手裏,聽咱使喚,正可以借這機會惡心惡心他!”兩人如此這般,商量出了一個好主意,鄂比滿心歡喜地應聘去了。
鄂比來到張家,張財主好酒好菜款待。隻兩天時間,一幅丈二影壁就畫完了。大家一看,畫的是一幅青麵獠牙的小鬼推磨圖。
張財主先是不悅,新宅院裏畫個鬼,怪不吉祥的。後來轉念一想,對,我腰纏萬貫,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讓窮小子們看看,今後誰敢不聽我使喚!
張財主正待高興誇耀一番,沒想到鄂比開了腔:“俗話講‘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我畫的小鬼,偏偏不給張家老爺推磨!不信,瞪大眼睛再仔細瞧瞧!”
大夥兒仔細一瞧才明白,這個小鬼隻有一條腿,那神態好像畫的就是“瘸腿張”。張財主明白過來,氣得臉色焦黃,差點兒暈過去。他金雞獨立的那條腿一哆嗦,一跤摔了個大馬趴,栽倒在地上。
嗜酒狂飲,更是他倆的共同愛好。曹雪芹這次從南邊回來,生活境況更不如前,有時候連舉家食粥都做不到了,哪還有錢去打酒!但是酒痛難熬,兩人還是經常到附近小酒店裏賒欠喝兩盅兒。
一天,二人又來到小酒店喝酒,可兩個人口袋裏分文皆無。酒店主人猶豫了一下,使了個眼色讓夥計端上來了一碗酒。掌櫃的本是想借此怠慢他們,不想鄂比和曹雪芹一遞一敬,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滿開心。喝幹一碗,又要一碗,一氣兒喝了五大碗。
酒喝完了,曹雪芹說:“掌櫃的,先記上賬吧!”掌櫃先是一愣,然後說:“曹二爺的前賬還沒清哩!”意思是這次不能賒欠了。
已經半醉的鄂比二話沒說,解下曹雪芹係在腰間的白包袱皮,取出紙筆,當場揮筆畫了幾枝青竹。曹雪芹接過筆,又抹了幾塊嶙峋怪石,然後交給掌櫃的,說了聲“咱們明兒見”,便拉著鄂比揚長而去。
過了兩天,二人從這小酒店門口經過,掌櫃的眉飛色舞地迎了出來,說:“二爺,您跟鄂三爺畫的那張竹石圖,有人給10兩銀子,我給出手了!銀子都在這兒呢。”
曹雪芹揚揚手,一笑說:“一兩銀子還酒賬,剩下的先存在你櫃上吧!”
這一傳說或許不無誇張,但曹雪芹用賣畫錢來付酒家,卻是千真萬確的生活實情。鄂比仰慕曹雪芹的學問與為人,跟著曹雪芹學書法、繪畫。鄂比贈曹雪芹的那副對聯,真跡猶存,予人以悠悠遐思。
曹雪芹晚年貧病交加,鄂比對貧病中的曹雪芹給過許多照料,閑暇時還替曹雪芹抄寫整理過書稿。他們的一段真摯友情,確實是十分珍貴的。
槐園酒館敘舊情
乾隆二十七年秋天,曹雪芹冒雨從山村踽踽獨行,一大早就趕到了敦敏的居處槐園。
槐園在宣武門內太平湖畔。淅淅秋雨中敦敏的家門緊閉著,大約還沒有起床。曹雪芹就在槐園門前廊下暫且避雨,為了驅寒不時來回走動著。
正在這時,忽見一人遠遠走來,腰間掛著佩刀。因來人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走近才看清竟然是敦敏的弟弟敦誠。
敦誠也是萬萬想不到有這種巧事,一個勁兒地說:“奇了奇了,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兒!我平常也不怎麼到哥哥的府上來,即使來,也不會是這麼早,更不會這種天氣來。這次是感到心情不好,才來找哥哥敘敘的。”
見到曹雪芹,敦誠分外高興。他見曹雪芹衣衫單薄,一大早走這麼遠的路,必定早已酒渴如狂了,便拉著曹雪芹就近走入一家小酒館,要了酒菜,二人對飲起來。
曹雪芹告訴敦城,他的《石頭記》後三十回,就要寫畢封筆了。家境艱難,兒子方兒身子不大好,一直瘦弱多病。不過,舉家食粥也過得習慣了,困苦壓不倒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敦誠見他還如以往一樣豁達樂觀,也就放心了。
待他們酒足飯飽,準備離席而去時,隻聽敦誠輕輕喊了一聲:“糟糕,一早兒出來,竟忘記帶錢了!”曹雪芹下意識地掏了掏兜兒,囊中空空。他早已一文不名了。正在二人情急遊移之際,敦誠“叭”一下取下佩刀,遞給酒保說:“暫做抵押,回頭取錢來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