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她仿佛又再見了他。
依舊是那般溫情脈脈的眼神,依舊是那般溫暖柔和的笑容,隔絕了千山萬水,隔絕了百世的光陰,在時空的盡處凝睇著自己,深情如昔;然而轉瞬之間,那雙眼眸又再度變得冷湛深邃,漠然無情,清虛的眸子仿佛亙古不化的冰川——那是……那個白衣祭司的眼睛嗎?
三張臉、三雙眼睛,在眼前不斷交疊變幻。相同的容貌,帶著不同的神色與氣息,以及……某種同樣微妙難言的情緒。
然而,究竟哪一個,才是她心裏的那個身影呢?
“文斌,文斌……”睡夢之中,她滿臉虛汗地喃喃,輾轉反側——仿佛在這樣強烈的思念麵前,連那日夜侵蝕她的、令她痛不欲生的毒癮都變得不值一提。
一雙溫暖的手,在她沾滿汗水的麵頰上反複摩挲著,帶著輕柔的觸覺,拂拭去她滿額汗水。
仿佛為了汲取那一點溫暖般,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握住了覆在自己臉上的那隻手,喘息漸漸變得急促。
“汐昀……”對方輕輕歎息。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是睡夢裏的……
聽見這個聲音,冷汐昀陡地驚醒,睜開迷離的雙眼——落在視線裏的那個身影依然模糊,然而那雙一藍一黑的眸子顯然刺激了她的神經,令她的神智迅速清醒過來。
她茫昧地開口:“是你?”
“在想什麼呢?”卡索爾柔柔地一笑,輕輕捋開她粘在麵頰上的發絲。
冷汐昀沒有回答他,而是遊目環視著這間陳設簡雅的房間:“這是……”
“南瑤國堯鎮的客棧。”卡索爾歎息道,“你已經昏迷好幾日了,汐昀。我們現在正在返回泰息翡的途中。”
冷汐昀聽言麵色微變,訝然道:“你怎麼會在這裏?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
“是啊,應該在錦西附近的戰場。”卡索爾淡然一笑,“不過得知你有危險,就立刻趕去摩薩宮救你了。”
他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丟下六軍將士、去摩薩宮那樣的地方營救自己,又需要付出幾多的勇氣和艱辛?
冷汐昀心中一片茫然,失語許久後,隻是喃喃道:“那你……現在帶我返回泰息翡,你的軍隊怎麼辦?”
卡索爾答得依然輕鬆:“哦,如今我方勝券已然在握,至於軍隊,古月靈紗會幫我看著的。”
冷汐昀疑然道:“你如此信得過她?”
卡索爾淡淡道:“信不信得過,其實並不重要——但是至少,她毫無理由在這個時候反叛我,那樣對她全無好處。”他頓了頓,又沉聲補充:“何況,我的親信還留在那裏幫我看著戰事,以防萬一。”
冷汐昀點了點頭,眼睫低垂,不知在想著什麼。又是良久後,她忽然毫無預兆地幽幽開口問:“值得嗎?”
卡索爾眉梢微挑:“什麼意思……”
冷汐昀訥訥道:“就是……”
然而,她話音未落,便被卡索爾微笑著打斷:“你是與我結下同生血契的女人,難道讓我放著你的死活不管;或者,忍心在你最虛弱的時候,將你置於那千軍萬馬的戰場嗎?”
冷汐昀蹙眉道:“但是,你為何要親自護送我回泰息翡?你大可以委托你的親信……”
卡索爾再度打斷了她,搖頭低語:“可是,我信不過他們。”
冷汐昀不由自主地脫口:“那我呢?”
“你……”卡索爾稍稍遲疑了一刻,待要回答時,卻見她虛弱地搖了一下頭,隨即臉色迅速灰敗了下去。
“汐昀,你怎麼了?”察覺到錦被下的那雙手在劇烈顫抖,卡索爾心中一驚,關切地脫口問。
就見冷汐昀額上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陣青陣白,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膚逐漸泛起了一粒粒疙瘩。
“啊——!”似是再也無法忍受某種痛楚一般,她驀地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嗚咽,猝然翻轉過身,將臉伏在卡索爾臂間,劇烈的顫抖驟然貫穿了她全身的肌膚。
“你……很痛苦嗎?”卡索爾宛如在嗬護著一隻受傷的小羊羔一般,輕輕拍撫著她顫抖的肩膀,在她耳旁輕聲問。
“卡索爾……”然而,冷汐昀掙紮了許久,終於從顫抖的唇間吐出一句斷不成聲的尖叫,“快、快把我綁起來!”
卡索爾沉默了一瞬,清逸如畫的眉頭微微鎖起。然而,看著她陣青陣白的臉色、與那沾滿額頭的淋漓汗水,猜悉她定然正在承受著某種極其巨大的痛苦,他當下不敢再有片刻遲疑,低聲應道:“好,我這就去找麻繩來。”一言方畢,便轉身而去。
在卡索爾的幫助下,冷汐昀的毒癮終於逐漸得到了控製,滿頭虛汗地再度沉入了夢鄉。然而,她整個身體卻依然在無法自抑地戰栗著,唇間發出顫抖而模糊的囈語。
卡索爾小心地為她蓋好了錦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閃動的眸光下,仿佛掩藏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旋即,他輕歎一聲,放下了帷幔,披上床邊那襲紫貂裘袍,緩步從房中走出。輕輕掩上房門後,他傳過廊道,來到自己的房間。
這間廂房的書案上,赫然放置著一隻以金絲纏織成的籠子,籠內一隻毛色柔白的鴿子聽見主人的足聲,頓時咕咕叫了起來。
卡索爾在桌案前坐下,鋪開一張灑金箋,提起狼毫,蘸了墨汁,飛快地寫了幾個字,待墨跡風幹後,將那張灑金箋卷成桶狀,用絲線縛起。
他旋即打開那隻金絲籠,將紙箋牢牢捆在鴿子細長的腿部,輕輕一拍它的尾毛,低喝一聲:“去!”
那鴿子“咕咕”叫了一聲,當即振動雙翅,從窗口飛掠而出,瞬間便在夜幕中變為一個模糊的白點。
而它離去的方向,正是東南方——如今正在開戰的離國邊境地區。
錦西郊外的彝國軍營,此刻火光綿延數裏,將士們正在舉杯慶賀今日又攻破了離國的一座城池。
正是八月上旬的天氣,即便是入夜之時,也不見涼快。然而篝火還是生起了,戰士們****著膀子,十幾人一群地圍坐在火邊。熊熊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掛滿笑容、塵泥和汗水的剛毅麵龐——盡管是粗糙的口糧,這些鐵血戰士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看啊,這場仗過不了幾天就可以打完了。”漫無邊際的閑聊之中,一名年輕的彝國戰士突然大聲叫嚷道。
他身旁另一名戰士聞言,立刻輕嗤了一聲:“我還不知道呢——你這小子急著回去成親,巴不得離國立刻就舉兵投降吧?”
周圍的戰士們頓時一片哄笑。然而西域人生性豁達率直,那被調笑的年輕戰士也不忸怩,搖曳的火光映照得他滿麵紅光,隻聽他朗然一笑,道:“這不全都要仰賴我們國主英明神武?眼下分明就是勝利在望了。”
其中一人出聲提議道:“要不然咱們賭一賭?賭賭這場仗哪天能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