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淩雪不知自己是何時昏迷的。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趴伏在一張冷硬的木板床上,青幄帳幔在眼前晃動,令他的心莫名地有些煩躁。
他抬手揭開帳幔,待要起身下床,卻驟然牽引了背後巨大的創傷。他輕輕悶哼了一聲,不得不再度趴回原來的位置。
他的動作並不算大,聲音也很輕微,然而卻已驚醒了身旁倚桌小憩的女子。
緋衣女子睜開眼,目光已瞬間恢複了清明,似乎一直未敢睡沉。
她盯著仍伏在床榻上的少年看了好一刻,終究隻是漠然地問出一句:“你醒了?”
“是你救了我?”禁淩雪怔怔地抬起頭來,望了她一眼——隻是這一眼的停留,便令他頓覺頭腦中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仿佛有金屬在敲擊著他的腦髓……那不能算是疼痛,因為痛覺早已在漫長時日的習慣中變得麻木和遲鈍。隻是,當那抹緋紅的倩影映入眼簾之際,胸口某個深刻觸目的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那種纖漠的痛覺並不如何強烈刺激,卻纏綿如絲……剪不斷,理還亂。
禁淩雪頓時避開目光,不敢再直視這個女子。而冷汐昀卻疾步來至他床邊,冰涼的手指在他背部輕輕撥弄著……
“你做什麼?”禁淩雪戒備地轉過臉來,警惕地瞪著她。
然而,冷汐昀卻隻是平靜地一笑,從容答道:“幫你換藥。”
“換藥?”
“是啊,你傷到肺髒了,隻差一點就沒命了……你自己難道不覺得痛麼?”冷汐昀的口吻淡然而飄忽,仿佛隻是在談論著一隻螞蟻的死活。
她這種對生命的漠然態度,令即便已在非天神宮接受過龍闕和那迦嚴酷“訓練”的禁淩雪,聽了也不由得背脊發寒。仿佛被她一語點醒,禁淩雪終於在意到了一直被自己刻意忽視的那條疼痛神經,隻覺肺部一陣窒痛,忍不住捂著嘴,迭聲輕咳了起來。
“先別咳嗽!你一咳,我就沒法上藥了。”冷汐昀卻是毫無避忌地抬起一雙纖纖秀手,將他微顫的身體在床板上固定住了,即慢條斯理地解開他的層層繃帶,轉身拿起一隻烏黑的鐵碗和一根木棒,將漆黑的藥膏在木棒上纏繞了厚厚的一圈,繼而低下頭,仔細地塗抹在少年背部的各個傷處。
那藥膏不知是用何藥物調製而成,散發著濃烈刺激的澀臭氣味,令少年禁不住皺眉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個服侍他的女子卻是毫不嫌棄這藥髒臭,悉心地為他密密塗抹在傷口的肌膚上,直至傷口周圍都塗滿了藥膏,才為他換過幹淨的繃帶,細致地將傷口包紮起來,隨後吩咐少年撐起身,為他在胸前打了一個死結。
少年怔怔地看她做著這一切,不知緣何,竟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隻是二人調換了身份:那個被服侍的人,已悄然換作了自己。
為掩飾自己臉上泛起的紅暈,禁淩雪將目光移向旁處,環視著這間屋子:“這裏是……”
“彝國的邊境村莊穆爾薩特、一戶普通的農家裏。”冷汐昀一邊收拾著藥碗,一邊隨口回答。
禁淩雪愕然望了一眼那扇半掩的窗口——窗外是一片廣闊的高原,黃煙漠漠,一眼望不見盡頭,更無法辨識自己此刻身處的方位。
遲疑許久後,他終究隻是低垂著眼簾,訥訥問道:“是你……救了我?”
“是的,“冷汐昀答得淡然,“否則你早在剛脫離泰息翡的王宮那會兒就掛了。”
禁淩雪依舊有些困惑:“那……你為何帶我來這裏?”
“你是在怪責我沒有把你送進客棧安養麼?”冷汐昀斜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個有些譏嘲的笑意,“你還不知道吧?卡索爾如今已通告整個彝國上下,到處緝捕你——倘若我隨便找家客棧把你丟下,我倒是圖個省事了,不過落入卡索爾那樣的人手裏,會是什麼後果,想必你也能猜到。”
“可是……”
禁淩雪方吐出兩字,便被冷汐昀一口截斷:“莫非你還真的相信,卡索爾今次會允諾放了你、等你下次踏入彝國境內時再取你的小命?——嗬,你還真是太低估他了。”
冷汐昀似乎不願讓他多說話,扶他重新趴回床榻上,順手扯過被子為他蓋上,在他頭頂冷冷告誡:“你記住:不管你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都請最好不要招惹他——卡索爾是頭殘忍的豹子,自幼與狼虎為伴,是個真正冷麵冷心、鐵血無情的暴君。想刺殺他的人有很多,而他之所以會這麼憎恨你,是因為……”冷汐昀停頓了一下,輕輕歎了口氣,目光一瞬間有些複雜,“因為,他認為:你不該動他的女人。”
禁淩雪眉峰微動:“但是,是你自願……”
“是的,這次是我自願受你挾持、助你逃脫王宮。”冷汐昀再度打斷他的話,垂眸微微苦笑道,“所以,錯在我,而不在你。”
“可是——”禁淩雪終於按耐不住,不待她再度出聲打斷自己,便快語連珠道:“我想問的是,我明明是挾持了你的凶徒,而卡索爾正是為了保全你的人身安全,方才赦放我離開王宮。而你怎……咳咳……怎還不趁著我昏迷之際,趕緊一走了之、逃去安全的去處,還理會我這個險些累及你性命的凶徒做甚?”
禁淩雪一口氣不停歇地將這番話說完後,便再也支撐不住,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
他一語方歇,一旁的緋衣女子卻驀然沉默了下去。
她坐在距他床頭不過三尺外的一張陳舊木椅上,目光定定看著這個少年,烏黑的眸子猶如一口深潭,眼神竟是望不見底的複雜。
“阿雪,你真的……已經把一切都忘記了嗎?”良久的沉默後,緋衣女子輕輕歎息一聲,目光注視著窗外那片莽莽無垠的黃土高坡,語氣飄忽莫測,宛如自語般低聲喃喃。
“我……”禁淩雪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一瞬間終於確定了,那個從初次見到她時起、就一直醞釀在心底的隱秘想法:她早就認識他,並且,她一定知道些什麼重要的事情!——知道自己為何會從非天神宮醒轉後、便失卻了所有的記憶,甚至……她就是開啟自己塵封記憶的、那把“鑰匙”!
禁淩雪再度咳嗽了兩聲,旋即用雙臂支撐著床板,艱難地爬起身,忍耐著從肺部傳來的鑽心痛楚,在她對麵的床榻上坐穩,隔著一襲青幄,盡量平視著她的雙眼——是的,無論多麼辛苦,他必需保持住這個姿勢,與她平等相待,而不要她垂眸俯視著自己!
潛意識裏的那個聲音在發出低沉的召喚,那個念力是如此的強烈,即便來自肺部、心口、腦顱的痛楚不斷交替侵蝕著他——侵蝕得他的雙手痙攣地攥緊了身下的被褥,他也要……執拗地與這個女子平等對視。
然而,冷汐昀此刻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此刻的她,甚至根本沒有抬眸看他一眼,目光隻是失神地望著遙遠的東方,仿佛憶起了曾在那裏發生過的、什麼動魄驚心、令她記憶尤深的往事——
穿過這片薩安高原、再穿越過一片沙漠、翻越過毗淵山脈,便是平野地區了……她與這個少年,最初相遇的地方啊。
是的,這個兩度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
那時,他銀甲輕騎,單人隻手,生生扼住了敵方主帥的戰馬前進的腳步,從姬上朔的馬刀下救出了自己,使自己免受被馬蹄踐踏的噩運。
然而,數月前,她卻把這個曾兩度將自己從生死邊緣救出的恩人親手重創……並且,用那樣尖銳刻毒的言辭,深深創傷了他!
愧疚與悔恨的潮水漫無邊際地襲來,不斷侵蝕著她。冷汐昀以手加額,極力壓抑著那些在內心裏沸騰翻湧的情緒。
良久後,她方察覺到了身旁少年逐漸急促艱難的喘息。一驚之下,她瞬間回過頭來,扶住了手指痙攣地緊攥著被褥和青幄帳幔、氣息奄弱的少年。
“你快躺好休息。”冷汐昀皺了皺眉,盡量柔聲地交待了一句,“此處是泰息翡的正東方——是返回中陸的方向。”她頓了頓,冷笑起來:“我救人向來沒有救到一半便放手不理的道理——若是放著重傷的你獨自一人留在彝國的王城裏,你必死無疑。”
“可是……咳咳……你為什麼要救我呢?”禁淩雪的目光有些惝恍地呆望著她,不解地問,“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你現在不必理會我是什麼人。”冷汐昀神色淡漠如冰,“你隻需要知道,我不是你的敵人、並且對你沒有任何加害之心。在返回中陸的這段短暫的旅程中,你可以暫時相信我——但是,請不要錯將我當成你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