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仁一行人下得天山,天色已然全黑了。
夜幕籠罩下的天山卻並不暗淡,皎白雪光與天邊那勾殘月相輝映,萬裏光寒,蒼茫一片。
嘉仁便是在這樣的月色下,被一名身形壯實的武士背下了天山。
他本是個極其要強之人,即便下肢殘廢,即便費力強撐著孱弱的病軀、自己杵著雙拐,也絕不願任由別人操控自己的行動。
然而,此刻的他,卻已連意識都失去。
綾夜姬跟行在那名武士身後,一路攙扶著主人——即便生性剛強如她,此刻看著主人愈漸衰弱的身體,心知失去優曇花的他,已挨不了多少時日,不覺間眸中淚水暗湧。
她回首仰望身後那起伏綿延的千裏雪山,眸子裏有隱微的恨意在蔓延:
是的,都是因為那個女人!若不是為了她,殿下不會舍命將優曇花相讓,卻硬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而那個女人,永遠不會知道殿下為完成她的心願做出了多大的犧牲,他犧牲的,是自己的性命啊!
浮國醍醐天皇最珍愛的四皇子、浮國上下最傑出的政治領袖的性命,這個世間有何物可以換得?天下又有何人值得他為之做出如此犧牲?
而那個女人,竟完全沒有留心察覺到殿下迅速衰敗下去的臉色,隻一心歡喜地帶走了那株可以挽救殿下生命的優曇花,去拯救她所珍視之人!
殿下在她心中的分量,難道便如此微不足道嗎?而那個女人,又有何資格,在殿下心中占據如此無可取代的地位?
是的,無可取代。身為婢女的她,地位卑賤,盡管這麼多年來,嘉仁始終對她以武士之禮相待,未曾將她當作真正的侍婢,然作為一個女人,在她心目中,殿下就早已是她唯一的至親與生命的全部。在她心中,嘉仁殿下是她至高無上的王,甚至連神所選定的天皇在她心中的地位也遠不能及嘉仁殿下。
她深知身為婢女的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殿下的憐顧。然而她並不介意。隻要能夠永遠陪伴在殿下身側,隻要他能夠讓她在需要的時候照顧自己,隻要能夠讓她為嘉仁殿下奉獻自己的一生……那麼,她死亦無憾。
可是,那個女人的出現,將原本的和諧、將她所憧憬的一切,統統都毀滅了!
她眼眸中的恨意漸漸深刻強烈起來,眼瞳凝聚如針——那一刻,似乎被這種恨意激發了殺氣,她回首望著那個女人離去的方向,不知不覺握緊了手中的兵刃。
便在這一刻,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聽見風中依稀傳來一個低沉而模糊的聲音——
“來吧,帶著你的殿下,來我這裏,我可以替你完成你心中的願望,讓你永遠得到他——他的人,以及他的心。”
那個聲音是那樣的陰沉杳遠,帶著空洞的回音,在這寂靜的夜色中反反複複回響於她心頭,隱隱有種可怖之感,宛若內心最深處的夢魘。
她不覺間忐忑了起來,心中的理智讓她盡力地擯退那個聲音,想要抗拒惡魔的蠱惑。然而,她卻驚惶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真正將那個詭異的聲音從意識中抹去——它如影隨形,宛如每個人內心最深處的黑暗麵,揮之不去。
“殿下,殿下!”她正心神恍惚之際,突聽得耳畔有聲音在急切地呼喚著什麼。
她瞬時回過神來,便覺身旁一直握著的那隻手上的脈搏正在逐漸衰微,她心中噔地一跳,忙喚來武士取出隨行帶著的那隻醫藥箱子,從裏麵取出些丹藥,合水喂入嘉仁口中。
然而不同於適才在天山上,這一次,縱使有這續命的良藥,嘉仁的脈息也未見好轉。
她嚐試了多種藥物,依然未見奏效。
綾夜姬心急如火,眼淚已再也落不下來,她心中隻感覺一片茫然,仿佛對自己身處何處、將去何處,都有了一種未知的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做,如果嘉仁真的從此一睡不起,那麼綾夜姬活在這個世上,又還有何意義?
便在思緒迷亂之際,那個詭異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一聲大過一聲,仿佛一雙無形的手直接探入她體內,攫住了她的心髒。
“快去……這片大陸的西南方……迦羅山……非天神宮……快去……救你的殿下……”
那一瞬間,她的意誌也仿佛被這雙無形之手驅動著一般,驀地開口喝令道:“快備馬車,去非天神宮!”
那些武士不解她為何突然作此命令,然而畢竟嘉仁眼下昏迷不醒,這位在嘉仁身旁服侍多年的女子身份遠高於他們,當即不敢開口異議,聽令而行。
封無痕與禁淩燁回到中原時又逢戰亂,在塞北與中陸接壤的臨寰城投宿時,封無痕收到帝都傳來的百裏加急信件,不由得眉頭緊皺。
禁淩燁見他麵色凝重,不禁擔心地問道:“信上怎麼說?”
封無痕將信件交給她,蹙眉道:“帝都那邊坐不住了——天子澈發兵彝國,彝國聽到消息後,由卡索爾親自帶兵,業已攻向永安城!”
“永安城!”禁淩燁大驚失色。雖然這些年來,天子的地位每況愈下,但是還從未聽說過有哪一路諸侯主動率兵攻打帝都的——這不等於是告訴天下人,自己要謀反嗎?
天子驟然發兵,這想必是柳先生的意思——他已經開始實施自己的那個計劃,試圖以戰止戰,令中陸在各國的混亂戰局中不致淪為一個人間煉獄般的修羅場。如今箭已上弦,不得不發。
禁淩燁匆匆看罷信,臉上憂色愈加明顯:“北靖國竟然和華襄國戰於涇水!阿雪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他要和柳先生作對嗎!”
然而,封無痕卻隻輕歎一聲,道:“北靖華襄戰於涇水,彝國戰於帝都,甚至連浮國都有派遣大量武士過來。聽說前陣子擎蒼海邊死了大批浮國武士和北靖士兵,阿雪……還真是懂得先下手為強啊。”
不知想起了什麼,禁淩燁麵色頓時一白,喃喃:“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