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浮國皇子,而她是北靖國公主。原本,他大可正大光明地求請父皇下詔一封,派遣使臣帶往北靖國國都天虞城求娶她,也算是成就了一段良緣佳話。
然而,然而……嘉仁垂目注視著自己那永遠無法行走的雙腿,驀地一拍輪椅扶手,登時驚起滿院梨花,紛墜如雪,落滿了他一身。
嘉仁猝然以袖捂口,輕輕咳嗽起來。
本已遠去的禁淩燁聽見他的咳嗽聲,立即頓住了腳步。正猶豫著轉身之際,卻聽不遠處已有人飛步趕來。
“殿下!”綾夜姬脫口驚呼,奔了上來。
聽得她語聲由於極度的驚怔而微顫,嘉仁不自禁地順著她的目光、垂眸望向了自己衣袖——但見那水青色的袍袖上,此刻已染上了斑斑血漬,宛如墜入湖麵的紅梅,淒冷而悲涼。
嘉仁隻得黯然苦笑:隻怕自己也將命不久矣了罷?這燈油將竭的半條命,還能奢求什麼呢?
便是這一轉眼,再抬起頭時,目光已再尋覓不見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近處梨花開遍,芳華轉眼落寞。
在他身後咫尺處,綾夜姬顫抖著聲音,低呼了一句,“殿下,您這又是何苦……”語音未落,便已然泣不成聲。
那病弱的男子此刻酒意漸去,臉上潮紅色盡消,卻顯出更為蒼白的病態。
他仰視著浩淼星空,輕歎道:“綾夜姬,回去休息吧……我沒事。”
淡淡留下這一句,他便已推動輪盤,徑自轉身回了房。
驀地,似是不忍親眼見著那些雪白的梨花瓣在輪椅下被碾作塵埃,他又陡然頓住了動作,轉身向綾夜姬吩咐道:“先把這些花瓣埋了吧。”
庭階寂寂,偶爾吹過的輕風,宛若聲聲歎息。
是夜,永安城,碧竹深處。
在帝都郊外那片幽篁深處,此夜同樣晚風吹徹、竹葉遊轉。青衣的先知此刻正靜立在自家竹舍後院的那片花圃間,麵色隱隱有些泛白,眉宇緊鎖。一痕月光靜靜瀉灑在他臉上,映照出他的肌膚,竟是蒼白得隱約透明。而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卻竟然看不見那本應該存在的淡藍色血管與筋絡!
清迷夜色中,但見數條丈許長、拇指粗的熒白色的詭異長蟲,正自遙遙天際間飛聚而來,宛如暗夜裏的流光。青衣男子迎著月色揚起下頷,口齒微張,任憑那些長蟲緩緩飛近,最終紛紛在他頭頂上方飛舞盤旋著,仿佛一群等待著接受主人命令的幽靈。
他對著虛空,微微揚了揚手,當即便有一條熒白色長蟲徐徐飛近,吐出一顆流蘊著薄薄光霧的圓珠,正對著他口唇落下。
青衣男子口齒一閉,竟將那隻光珠吞入了腹中!
他旋即深深調息吐納,仿佛在吸收那顆發光的珠子內中蘊藏的力量。
去年,他使用秘法,通過引發同伴之間的相互感應,令時空兩端的力量彼此互生共鳴,從而啟動了“祀月之陣”,將作為同伴之一的冷汐昀召喚至這個時空——那一次,他違逆天常、背叛輪回,擅自打亂了自然的法則,已然受到了自身法術作用的反噬;半年前又為青昂城樓下、奄奄一息的冷汐昀續命,業已耗損了他太多靈力;而不久前,帝都的奪令大會上,他再度為卡索爾重創;再加上這次運功為禁淩雪療傷……此刻,若不依靠這種邪惡的術法補持靈力的話,他這具裁冰為骨、塑玉為膚的軀體,隻怕將很難支撐到……“那一日”的來臨了吧?
此時靈力微弱的他,並沒有察覺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那間廬舍中,有詭秘的幽藍色光芒微微一亮——那個沉睡中的少年久閉的眼眸,終於在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召喚下,緩緩睜開。
少年的眼睛裏仿似藏得有火,那幽藍色的熒光猶如即將一竄而起的冥火般,森寒而灼熱。
而此刻,正在他的胸臆間肆意沸騰燃燒著的,也同樣是那樣一團來自幽冥的獄火。
他感覺到有某種極其強大的力量,正在身體裏的各個方向迅速遊走,仿佛隨時想要衝破他身體的桎梏,騰躥而出!
多少年前,也同樣是這種力量,使他初次墮入了深不見底的恐懼淵壑。
“姐姐……”此刻的他,死死攥著自己的脖頸,從喉中艱難地吐出一個模糊的詞——那聲音邪異而無助,像是一個孩童的嚶嚶哭泣;又像是……惡魔在重生之前的痛苦呻吟。
不,他不要這樣的力量!
為什麼……為什麼時至今日,他還要再度記起那些痛不欲生的往事?
然而,在意識深處,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卻似乎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虛無”之中飄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