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交通大學一共有過三個時期。最初是求學時期,由附中到本科共過了五整年,後來教書先後有三年多,後來擔任校長也有兩年多。一生中的寶貴光陰就有十年多是在上海徐家彙度過的。我十七歲那年在廣州府中學畢業之後,便想找工作來幫助家計。正在我找工作未成的時候,偶然在報上看到一段小新聞,說上海的工業專門學堂要在廣州招收四十名官費生。……因為我家中實在窮得可憐,不得不多讀幾年書,多學些本領。十七歲便要出來做事也未免幼稚一點。……於是約了同班畢業同學十幾人姑且去報名應試,這是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夏天的故事。
雖然學堂希望廣東省保送四十名,可是報名考試的隻有七十幾個。因為投考資格是要中學畢業,而那時廣東省的中學畢業生還不太多。我們在考場還看見有幾位由香港來的學生,一同應考。考試的題目令人緊張,其中有一段中翻英內容是對英國史提芬頌氏發明鐵路機車的敘述。現在的中學生也許都聽過這段故事,但在七十多年前對廣州中學生則是聞所未聞,何況拿中文本譯成英文在那時是很不容易的事。我隻能糊裏糊塗翻了幾句。至於數學和理化,中學全是用中文本教授,而出的題目卻全用英文。題目尚有點看得懂但用英文寫答卷卻難了。至於中文題目,我記得是“文章根本六經說”,父親就是一名經學教員,我少時受過幾年庭訓,雖然未讀畢六經,但對這個題目,則拿起筆來洋洋灑灑有條有理地寫了五六百字。出了考場,和別的同學交談一下,都是說答得一塌糊塗。
過了約一個月,報上一段小新聞登載考取的學生姓名。錄取的隻有六人,我竟名列第一,大約是以中文見長,因為後來知道我那篇中文得了九十五分。
我自己看了這段小新聞覺得奇怪極了,本來是姑去一試,並沒有準備升學的希望,而且考得並不好,而今竟考了一個第一,不免有點心動,其他四位同學都準備要去,而且也都勸我同去,於是結果大家決定同去。我除了拚湊幾件衣服,我父母又給我縫一床棉被外,所有購船票的幾塊錢還是借貸得來。
學校離上海市中心有五公裏的路,卻有電車可坐,於是同學六人便摸摸索索向徐家彙進發。那時已經是陰曆九月初了,學校早已經開課,恰巧當時南京正開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南洋勸業會,同時又開一個第一次全國運動會,交大雖然是一所著名的工程學校,可是體育在上海也是有名的。因此學校放了三四天的假,讓運動員可以去南京參加比賽,而全體同學也可以去南京參觀。所以我們到了學校,隻靜悄悄地見著幾座龐然大廈,找不到幾個人,而監督唐先生卻住在校裏,我們乃手拿公文去謁見監督。唐監督對我們負笈遠來甚是欣慰,說一兩天師生回來便可上課。我們看到這位道貌岸然而又慈祥可親的監督,自然有說不出的敬仰。
學校複課了,教務長叫了我們去問話。他說我們的英文程度太差。因為學校自附中一年級起,所有數學、生物、理化等學科是完全用英文直接教授的,怕我們跟不上,現在既然保送來到,要我們插入附中四年級試讀。我們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既然來到,隻可聽命。因為功課的本身大都已經念過,現在拿英文來再念一遍,自然沒有困難。英文也跟著進步,我記得教我們英文的是一位英國人。他說全班的英文口音以我為最好。後來我和美國人的接觸遠比和英國人來得多,至今仍有許多人說我的英語口音,是英國的口音,想來和這位英國教師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