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佳人聽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話。那侍兒點頭會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處狂徒,怎麼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進之曰:“小生姓劉諱昭,字子章。係閩中建寧府崇安縣人。幼誕天聰,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宮。計服職翰林者兩載矣。時以朝廷多故,乞假歸家。而家君適擢瑞州,是以隨任到彼。因舊歲貴邑遇盜,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閑遊,誤犯貴禁,幸為寬恕。”侍女問曰:“所謂故交,是何人也?”生答曰:“楊柳村楊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歸抵西昌。適遇流賊彌漫,歸途隔塞。是以複返在此,寓於映雪齋中。終日懸懸,非得已也。”侍女改容曰:“然則郎君乃當世名流,我小鶯有眼無珠,冒瀆尊駕,豈非得罪。
”生驚喜曰:“娘子既係小鶯,則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小鶯曰:“然也,何以知之?”生歎聲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聞小姐之芳名。愛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麵,以慰斷腸裂腹之思。今日賞識春風,真覺悲歡之交集也。”言訖,潸然淚下。小鶯也歎聲,轉去稟知月娥。隻看那月娥,聽了小鶯稟複,不覺愁鎖雙蛾。沉思半晌,複又吩咐,令小鶯進謂劉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聞聲見作之言,實難驟解。本欲奉問,以晰狐疑。然此間內外猜嫌,實非男女接談之地。請君暫退,倘異日逢迎有幸,定當詰個因由耳。”言訖,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過竹徑,閃人小門。忽聞呀的一聲,已覺雙扉盡掩。生猶癡戀不置,踵詣門前,欲呼而不敢則聲,欲見而無從鑽目。徨眷戀,低徊而歎息者久之。顧盼間,忽見門外粉牆上,書有綠字一行雲:
新妝初罷下樓東,戲逐流鶯入樹叢。字蓋揉葉汁書也。生知為月娥所題,卻為甚兩句而止。因亦取葉汁續成一絕雲:
行到鸞台深鎖處,一枝濃豔笑春風。寫畢自吟自語一會,忽笑曰:“珠簾一隔如萬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終也無人憐惜耳。”乃拂袖而歸,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夢中所見。然昔但望風吹來、水送去,誰知卻是雁引去蝶招來也。”
時月娥與小鶯,雖閃入小門,將扉掩住,卻從門隙,窺生舉動。見他自言自語光景,不覺都暗笑起來。須臾,回房,謂小鶯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鴻般信,潘安般貌,司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謂九泉無恨。”小鶯曰:“小姐莫非拔選盧儲否?”月娥歎聲曰:“人遐室遠,誰與圖全。空憐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小鶯曰“既有深情,盍效紅拂故事。”月娥不悅曰:“子欲我改裝私奔耶?月娥何人,肯為此事否。”小鶯曰:“否,小婢勸小姐改裝以圖,非勸小姐改裝以奔也。”月娥問曰:“怎麼圖法?”小鶯曰:“我想小姐生長深閨,雖戚族居鄰,罕曾識麵。就那劉郎,今日一顧,也未必識認得真。小姐何不改換男裝,以與劉郎一會。逮談到情洽處,然後問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閨人,則亦不必著想了。如曰無之,然後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許癡情,當必歡喜應允也。”月娥曰:“恐被他識破時,能保全璧而歸趙否?”小鶯曰:“小姐隻宜戒閨中之羞縮,學男子之軒昂。豈就遽能識破耶?”月娥曰:“爾盍與我偕往一遭者。”小鶯曰:“不可,我方才與他對語,卻被他一雙利害眼,看得眉發都真。我若相偕,反為所識。”月娥又思量良久,乃決個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紈羅,製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黃昏之後,捐開蘭麝,束起支鬟。帶上峨冠,著上儒服。垂紳執扇,偉然美貌丈夫。閑踱房中,徘徊顧盼。問小鶯曰:“可相像否?”小鶯在旁,不轉睛的呆看。微笑答曰:“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月娥取鏡自照,不覺也笑將起來。謂小鶯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於是趁著月色,來抵映雪齋前。左邊一窗,燈火輝煌,珠簾高卷。裏麵書聲嗶。讀李義山褻詞曲雲:“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讀至此處,雜以嗟歎之聲。月娥細聽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劉生曰:“何人叩窗?左邊小門未關,何不進入。”月娥乃旋至,小門開處,直抵劉生寢房。